开元三年四月,谷雨刚过。
山南道峡州夷陵县的山岭间,晨雾还未散尽。层层叠叠的茶山沿着长江南岸铺展开来,新发的茶芽在薄雾中泛着嫩黄带绿的色泽,像给群山披了层细密的绒毯。
天刚蒙蒙亮,五十岁的老茶农吴老三就带着儿子吴栓上了山。他们家的十亩茶田在半山腰,是祖上开垦出来的。往年这个时候,吴老三总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春茶长势好,忧的是茶贩子压价太狠。但今年不同,山脚下新盖起的那座青瓦官署,改变了这一切。
“爹,您看这丫头!”二十岁的吴栓蹲在一丛茶树前,小心翼翼地捏起一枚刚展开一叶一心的茶芽,“比去年早了三四天,而且更肥壮。”
吴老三眯着昏花的眼睛凑近看,布满老茧的手指轻轻拂过茶芽:“是哩,去年官府推广的修剪法管用。还有那豆饼肥,真是好东西。”他直起身,望向山下江边那座新建筑,“栓子,把背篓拿来,趁着露水没干,采头茬。”
父子俩开始忙碌。他们的手法极快,拇指和食指精准地掐下符合标准的嫩芽,轻轻放入腰间竹篓。这是祖传的手艺,吴老三的曾祖父在东汉末年就从蜀地迁来峡州种茶,四代人了。
日头爬到半山时,吴老三的竹篓已装了小半。他直起酸痛的腰,擦了把汗。山下传来铜锣声——三响,这是新设立的“榷茶使”衙署每日开门的信号。
“走,下山。”吴老三说,“今天榷茶使大人要亲自验茶定等。”
父子俩背着茶篓沿着青石板路下山。路上遇到不少同样去送茶的茶农,互相打着招呼,议论着今年的行情。
“吴老三,你这茶芽采得讲究啊!”同村的刘老汉凑过来看他的篓子。
“刘老哥的也不差。”吴老三客气道,瞥见刘老汉篓里有不少带着老叶的粗料,但没点破。
刘老汉压低声音:“听说这回定等严格得很,一等茶一斤能给到一百二十文!二等八十文,三等只有四十文。差一等,价钱差一倍哩!”
吴栓忍不住插嘴:“那咱们可得把好关,可不能让次品混进去。”
“栓子说得对。”吴老三点头,“朝廷给了好价钱,咱们也得给好茶叶。听说明年还要按等给补贴,一等茶的茶农能免三成田赋。”
说话间已到了江边。一座崭新的官署临江而立,黑漆大门上方悬着匾额,上书“峡州榷茶司”五个楷体大字。署前广场上已经排起了队,二十几个茶农或背或挑,带着自家今晨采的鲜叶等候验收。
署门内走出一位三十出头的官员,身着浅绿色官服,头戴黑幞头。正是新任峡州监察使崔琰。他是清河崔氏的旁支,开元元年的明经科进士,曾在户部度支司任职两年,精于计算,为人却没什么世家子弟的骄气。
“各位乡亲早。”崔琰拱手行礼,声音清朗,“今日还是老规矩,鲜叶验收按‘形、色、匀、净’四字诀定等。定等后当场过秤付钱,绝无拖欠。”
茶农们纷纷回礼。他们刚开始对这位年轻官员并不信任,但一个月下来,发现崔琰做事公道,定的标准清晰明白,验收时亲自上手,从不假手胥吏,渐渐服气了。
验收台设在署前廊下。两张长案拼成验茶台,台上铺着白麻布。崔琰身后站着两名书记官,一人持秤,一人掌簿。
第一个上前的是位老妇人,篓子里茶叶不多,但整理得很干净。崔琰抓起一把,仔细察看:“王阿婆,茶叶嫩度够,但里面有少许紫芽,影响成茶色泽。定为二等,您看可否?”
老妇人连连点头:“使得使得!往年茶贩子看见紫芽,全按三等价收哩!”
书记官过秤:“鲜叶三斤二两。”按二等每斤四十文计,当场算了钱——一百二十八文。另一名书记在簿册上记下:“夷陵县王刘氏,二等,三斤二两,钱一百二十八文。”
老妇人捧着沉甸甸的铜钱,手都有些抖。往年她这些茶,茶贩最多给八十文。
轮到吴老三时,他深吸一口气,将竹篓放到案上。崔琰俯身细看,眼睛一亮。只见篓中茶芽长短均匀,几乎都是一叶一芯,色泽嫩黄中透着玉色,叶片肥厚,不带老叶、茶梗,更无杂质。
他捏起几枚放在掌心,凑到鼻前轻嗅:“有清冽之气,好!”又取一杯清水,将几枚茶芽放入,“诸位请看,吴老丈的茶芽入水即沉,说明内含物质充足。”
围观的茶农都凑过来看,啧啧称奇。
“吴老三,你这手艺绝了!”
“怎么养的茶?教教大伙儿!”
崔琰直起身:“吴老丈,您这茶可定为特等。按新规,特等鲜叶每斤一百五十文。不过……”他顿了顿,“特等茶需单独制作,由官营茶坊精工炒制,作为贡茶和高级货品。您可愿意?”
吴老三激动得嘴唇哆嗦:“愿意!愿意!”
过秤结果,鲜叶四斤七两。书记计算:“四斤七两,每斤一百五十文,合计七百零五文。”说着,从钱箱里数出七贯整钱(每贯一千文),又单独数出五文零钱。
当啷啷的铜钱声响起,吴老三接过那沉甸甸的七贯钱时,手都在颤抖。往年这季春茶,全家忙活一个月,最多也就卖三四贯钱。
“崔大人,”吴老三忽然深深一揖,“小老儿有个不情之请。”
“请讲。”
“我想学官营茶坊的炒茶手艺。”吴老三抬头,眼中闪着光,“我家世代种茶,也会些土法炒制,但总比不上官坊的茶。若大人允许,我愿让栓子去茶坊做学徒,工钱少些无妨,就想学那正经手艺。”
崔琰沉吟片刻:“此事……按制,官营茶坊技艺本不外传。但陛下有旨,榷茶之策既要规范贸易,也要提升技艺。”他看向吴栓,“你读过书吗?”
吴栓忙道:“认得些字,跟村里塾师学过《千字文》。”
“好。”崔琰点头,“明日你来衙署,先跟着书记学记账。半年后若做得好,我保荐你去官营茶坊学艺。不过有言在先,学成之后,需在官坊效力三年,方可回乡自营。”
“谢大人!谢大人!”吴家父子连声道谢。
验收一直持续到午时。三十七户茶农的鲜叶全部定等付钱,无一拖欠。茶农们揣着比往年多出三五成的收入,喜笑颜开地散去。
崔琰回到署内,洗了手,走进后堂。堂中坐着一位四十余岁的中年官员,正是峡州刺史派来的巡察御史李攸。
“崔使君今日收获如何?”李攸笑问。
崔琰递上账簿:“收鲜叶总计二百八十四斤,其中特等四斤七两,一等九十三斤,二等一百四十二斤,三等四十四斤。今日支出茶款总计十三贯又四百文。”
李攸翻看账簿,连连点头:“夷陵一县如此,峡州全境六县,今年春茶产量预计可达五万斤干茶。按目前市价,仅茶税一项,便可为州库增收两千贯。”他顿了顿,“更重要的是,茶农得利,便愿精心侍弄茶园。长远看,产量品质都会提升。”
“下官正是此意。”崔琰道,“已命各茶乡里正统计愿意改造老茶园的农户,秋后官府将提供茶苗、肥料,并派专人指导修剪。”
两人正说着,门外胥吏来报:“大人,江陵府的茶商到了。”
“请到茶室。”
茶室布置简雅,临江的窗开着,可见江上舟楫往来。三位茶商已等候在此,为首的姓郑,是江陵最大的茶商,祖上三代经营茶叶贸易。
“崔使君。”郑茶商拱手,“在下等此番前来,是想谈谈今年峡州茶的采买事宜。”
崔琰请众人入座,亲自烹茶。他用的是官营茶坊新制的“峡州春早”,沸水注入,茶香顿时弥漫开来。
“好茶!”郑茶商深吸一口气,“这香气清锐,有山野之气,绝非寻常炒法能得。”
“这是官坊新研制的‘文火慢炒法’。”崔琰分茶,“比传统工艺多两道工序,但成茶香气更悠长,耐泡度也更好。”
品过茶,郑茶商放下茶盏:“实不相瞒,往年我等都是从茶贩手中收茶,品质参差,价钱也混乱。今年朝廷设榷茶司,统一收购、精制,正是我等所求。不知使君能否给个准话,今年可供多少货?价钱几何?”
崔琰取出一本册子:“这是预估。特等‘峡州贡眉’产量有限,主要供宫中及赏赐大臣;一等‘夷陵玉露’可供五千斤,每斤定价八百文;二等‘峡江春’可供两万斤,每斤五百文;三等‘巴山云雾’供民间日常饮用,每斤两百文。”
郑茶商与同伴低声商议片刻,抬头道:“这价钱比往年高三成,但品质有保障,且省去了我们四处收茶的麻烦。一等、二等茶,我们全要了。可否预付定金?”
“可预付三成。”崔琰道,“但需签正式契约,注明交货时间、品质标准。若有争议,按《泰始律·商事卷》处置。”
“理应如此。”
契约在当天下午签订。郑茶商预付了一百贯定金,约定五月末交货。送走茶商,崔琰回到书房,开始撰写给朝廷的奏报。
他提笔写道:“臣崔琰谨奏:峡州榷茶司设立月余,已初见成效。其一,统一收购,杜绝奸商压价,茶农得利较往年增三至五成,民心安稳;其二,按等定价,促茶农精进技艺,已有老农主动求教改良之法;其三,官营精制,品质划一,商贾愿预付定金,流通顺畅;其四,预计今年茶税可倍于往年……然有三虑:一忧各州标准不一,致茶价混乱;二忧官营茶坊工匠不足,产能受限;三忧边贸渠道未通,产量增而销路窄……”
写到这里,他停笔沉思。窗外,长江浩荡东去,江面上货船如织。他知道,这些船里不少都载着茶叶——顺江而下,至江陵、夏口,再转运四方。茶叶不仅是饮品,更将成为这个帝国新的经济血脉。
暮色降临时,吴栓按约来到衙署。崔琰亲自带他到书记房,指着一堆账簿:“你先从抄录开始。这是今日收购的明细,抄三份,一份留司,一份报州,一份送户部。”
吴栓恭恭敬敬坐下,铺纸磨墨。他的字不算好看,但一笔一划极为认真。烛光下,这个茶农的儿子第一次接触到朝廷的文书,手指因激动而微微发抖。
崔琰在一旁看了片刻,忽然问:“栓子,若你学成了炒茶手艺,是想回乡自家经营,还是留在官坊?”
吴栓抬起头,认真想了想:“大人,我想先在官坊学三年。我爹说了,官坊里能见到各地的好茶、好手艺,这是山里见不到的世面。三年后,我回乡开个茶坊,用官坊的法子,但也要琢磨我们吴家自己的特色。”
“好志气。”崔琰微笑,“不过你要记住,茶事不仅是手艺,更是民生。一叶茶,连着千家万户的饭碗,连着朝廷的税赋,连着商路的繁荣。你要学的,不止是炒茶的火候。”
“学生谨记。”
夜深了,榷茶司的烛火还亮着。江风从窗口灌入,带着茶山的气息。山岭间,那些白天采过的茶树,正在夜色中悄悄抽出新的嫩芽。
而在千里之外的洛阳,户部度支司的官员们,正在计算各地新设榷茶使报上的数字。他们面前的算盘珠子噼啪作响,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仅茶叶一项,开元三年可为国库新增税收十五万贯。
这个数字,相当于两个上州的全年田赋。
皇帝司马柬在看到奏报时,只批了八个字:“茶事虽小,关乎国计。”
确实,那一丛丛茶树的新绿,正在这个春天,悄然改变着帝国的经济图景。从峡州的山岭到洛阳的宫阙,从茶农的指尖到商贾的货船,一条新的脉络正在形成。
而这,只是开元治世中,无数新生事物中的一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