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二年十月初九,河北道贝州。
一望无际的原野上,秋阳正暖,风过处翻起银白色的波浪。那不是麦浪,也不是稻浪,而是一片片裂开果实的棉田。棉桃在枝头绽开,吐出蓬松的白絮,远远望去,像初冬的薄雪覆盖了大地,又像天上的云朵不慎跌落人间。
田埂上,司农寺少卿崔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泥土的腥气,有棉絮的微甜,还有一种他从未在北方深秋闻过的、属于收获的丰腴气息。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托起一株棉枝——棉桃累累,每一朵都有婴儿拳头大小,白絮从褐色的果壳中钻出来,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崔少卿,您看这一片。”贝州棉田使赵勇搓着粗糙的大手,黝黑的脸上是压不住的笑意,“都是按司农寺的法子种的:行距三尺,株距一尺半,每亩一千二百株。长得好啊!”
崔琰点点头,摘下一个棉桃,轻轻一扯,整团白絮便脱壳而出。他捻了捻,棉纤维细长柔软,比三年前试种的那批强多了。
“赵棉田使,这一亩地,能收多少?”他问。
“回少卿,下官实测了十亩,平均亩产籽棉一百二十斤。”赵勇声音发颤,“若是去籽后的净棉,大约四十斤。比种粟米,收益高出三成不止!”
“三成……”崔琰沉吟着,眼前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些数字:一亩棉田产净棉四十斤,一斤净棉可纺纱五两,五两纱可织布一丈三尺。而一亩粟米,最多收三石,值钱不过三百文。可这四十斤净棉,若织成布,值钱至少六百文。
这不仅仅是数字,这意味着北方百姓在穿衣上,终于可以不再完全依赖江南的麻布、蜀中的锦缎。意味着那些贫寒之家,冬天能多一床棉被,孩子能多一件棉袄。意味着这个帝国最基础的衣料结构,正在发生一场静悄悄的革命。
“走,去看看轧棉。”崔琰直起身。
棉田边的空地上,已经搭起了数十座简易工棚。每座工棚里都有一架新式的轧棉机——这是工部格物院根据司农寺的需求改良的。与传统的“手剥棉籽”相比,这机器像个巨大的木制螃蟹:两个相向转动的木滚轴,间距可调,棉絮从中间喂入,棉籽被挤落,净棉从另一端吐出。
“崔少卿,您瞧。”赵勇领着崔琰走进一座工棚。
棚内,三个棉农正操作着轧棉机。一人喂棉,一人摇动手柄,一人收集净棉。木轴转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白花花的棉絮从出口涌出,像一道小小的瀑布。地上竹筐里,已经堆了半筐净棉,而另一边的棉籽也积了厚厚一层。
“这机器,好用吗?”崔琰问一个正在摇手柄的老农。
“好用!好用!”老农抹了把汗,咧嘴笑了,露出稀疏的牙齿,“往年用手剥,一人一天最多剥十斤籽棉,手指头都磨出血。用这机器,一人一天能轧五十斤!您瞧这棉籽,”他指了指地上那些黑褐色的种子,“一个都没碎,来年还能种!”
崔琰抓起一把棉籽细看。果然,籽粒完整,油光发亮。他记得格物院的报告里写过:轧棉机的关键就在于两轴间距的精确控制,既要挤掉棉籽,又不能碾碎棉籽——这关系到来年的种子,也关系到棉籽油的榨取。
“棉籽油试过了吗?”他转头问赵勇。
“试过了!”赵勇眼睛发亮,“按工部给的方子,先炒,再榨,出油率能到一成半!油清亮,没怪味,炒菜、点灯都行。榨油剩下的棉籽饼还能喂牲口。”
崔琰心中激荡。一样作物,棉絮纺纱织布,棉籽榨油,棉饼喂畜——简直是天赐的宝物。难怪陛下三年前力排众议,要在北方推广棉花。当时还有老臣反对,说“北地宜桑麻,不宜木棉”。如今这满天白絮,就是最好的回答。
“崔少卿,您再来看这边。”赵勇又领着他走向另一片工棚。
这里的景象更让崔琰震撼。十架新式的纺车正在运转,每架车前坐着一个妇人,脚踏踏板,手引棉条,纱锭飞转,棉纱便如春蚕吐丝般绵绵不绝地缠上纱管。与传统的单锭手摇纺车不同,这新纺车有三十二个纱锭,效率提升了何止十倍!
“这是……”崔琰认出来了,“这是将作监仿制的水力大纺车?”
“正是!”赵勇兴奋地说,“贝州水网密布,我们在河边建了水车坊,引水驱动大纺车。一台大纺车,能抵一百个手摇纺车!不过现在水车坊还在调试,这些是小型的脚踏纺车,先让妇人们练手。”
崔琰走近一架纺车。操作的妇人三十来岁,手法娴熟,眼神专注。她面前的竹筐里,已经堆了十几管纺好的棉纱,每一管都粗细均匀,洁白如雪。
“大姐,一天能纺多少?”崔琰和声问。
妇人抬头,见是官老爷,有些拘谨:“回、回老爷,用这新车子,一天能纺二两纱。要是手摇的,顶多六钱。”
“二两……”崔琰飞快计算。一两纱可织布二尺六寸,二两就是五尺二寸。一个妇人一天纺的纱,就够织一匹布(注:唐制一匹布长四丈,宽一尺八寸)的八分之一。若是一百个妇人,一天就能织十二匹布。
这速度,足以让棉布在几年内普及开来。
“您再看织布。”赵勇像个献宝的孩子,又领着崔琰走向下一个工棚。
织布机前,景象更壮观。二十架改良后的斜织机排成两列,每架机前都坐着一个织工——有男有女,但以女子为多。梭子在经纬线间飞快穿梭,“咔嗒咔嗒”的机杼声汇成一片,像是秋日里最热烈的合唱。
崔琰在一架织机前停下。织工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手法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她织的是最普通的平纹棉布,但布面紧密平整,手感厚实柔软。
“这布,比麻布如何?”崔琰问。
老妇人停下手中的活,扯了扯刚织出的一截布:“老爷您摸摸。麻布硬,糙,夏天穿还行,冬天冻得慌。这棉布软,暖,吸汗。老身活了五十多年,第一次织这样的布。”
崔琰接过那截布,细细摩挲。的确,比麻布细腻,比丝绸厚实。他忽然想起太医署的奏报:去年冬天,惠民药局用棉布做绷带,伤口愈合比用麻布快两成。原因就是棉布更柔软,不易摩擦伤口。
“赵棉田使,这些织工都是本地人?”
“都是!”赵勇说,“有些是棉农的家眷,有些是官府招募的贫户妇人。按朝廷的新规,女子也能入官营作坊做工,每日工钱三十文,管一顿饭。您瞧她们这干劲!”
崔琰环视工棚。每一张脸上都写着专注,每一双眼睛里都闪着光。那光,是看到生活有奔头的光,是靠自己的双手能挣来温饱的光。
“好,好。”他连说两个好字,心中感慨万千。
走出工棚,已是午后。秋阳斜照,棉田里的白絮被染上一层金边。远处,棉农们还在采摘最后的棉桃,歌声顺着风飘过来:
“七月棉桃八月花,九月白絮满枝丫。
种棉不用江南麻,自家织布暖自家……”
崔琰站住脚,静静听着。这朴素的民谣,道出了棉花推广最根本的意义:让百姓能用自己的土地,产出自己的衣裳,不再完全受制于气候、商路、价格。
“崔少卿,”赵勇小声问,“朝廷明年……还继续推广棉花吗?”
“当然。”崔琰斩钉截铁,“陛下已经下旨:河北、河南、山东三道,适宜种棉的州县,明年棉田要再扩一倍。司农寺会派更多人来指导,工部会调拨更多轧棉机、纺车、织机。”
他顿了顿,望向远方:“赵棉田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赵勇摇头。
“这意味着,十年之后,我大晋的百姓,无论南北,冬天都能穿上棉衣棉裤,盖上棉被。意味着国库每年能多收百万匹棉布的税。意味着……”崔琰深吸一口气,“意味着咱们这个国家,在最基本的衣食上,更踏实了。”
赵勇似懂非懂,但听到“百姓能穿上棉衣棉裤”,眼睛就湿了。他是贝州本地人,从小见多了冬天冻死人的事。那些穷人家,一件破麻衣穿三代,补丁摞补丁,还是挡不住寒风。若是真能让家家有棉衣……
“下官……下官一定办好!”他哽咽着说。
崔琰拍拍他的肩膀,没有再多说。有些话不必说透,有些人不必点明。这满田的白絮,这工棚里的机杼声,这棉农脸上的笑容,已经说明了一切。
夕阳西下时,崔琰登上田边的高岗。放眼望去,棉田无边无际,白絮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像是大地在呼吸。更远处,村落里升起袅袅炊烟,与棉田的白絮融在一起,分不清哪是云,哪是烟,哪是棉。
他想起了三年前,陛下在朝会上力推棉花时说的话:
“民以食为天,亦以衣为地。食足而衣暖,方为太平。今南方有稻,北方有麦,食可无忧。然衣料多赖江南麻、蜀中锦,运费高昂,贫者难及。若能在北地推广木棉,则天下百姓,冬有暖衣,夏有轻衫,此乃盛世之基也。”
当时还有老臣反驳,说“农为国本,当以粮为要,不可本末倒置”。陛下只问了一句:“若百姓食足而衣不蔽体,冻毙于风雪,这‘本’又在何处?”
如今,三年过去,棉田从最初的十亩试验田,扩展到贝州一府就有三万亩。明年,会是三十万亩;后年,三百万亩……这白絮的海洋,终将覆盖北方的原野。
晚风吹来,带着凉意。崔琰紧了紧身上的官袍——这还是麻布的。但他知道,也许明年,也许后年,他就能穿上棉布官袍了。不止是他,宫里的陛下,朝中的同僚,边关的将士,田里的农夫……这个国家的每一个人,都将感受到这份来自土地的温暖。
“回城吧。”他最后望了一眼棉田,转身走下高岗。
车马启动时,天色已经暗了。但棉田的方向,还有点点灯火——那是棉农们在挑灯夜战,采摘最后的棉桃。那些灯火在暮色中闪烁,像是落在地上的星星,又像是这个正在变得温暖的国度,最朴素、最坚实的希望。
而在更远的洛阳,工部格物院的灯火也亮着。匠人们正在绘制新式水力纺纱厂的设计图,计算着需要多少水车、多少纱锭、多少织机。户部的官员则在拨打算盘,核算着明年棉布税收能增加多少,这些收入又能修多少水利、建多少学堂。
所有这些灯火,所有这些计算,所有这些汗水,最终都将汇成那一片片棉田里的白絮,汇成那一匹匹柔软温暖的棉布,汇成千千万万百姓身上实实在在的暖意。
这大概就是治国的真谛:不是宏大的口号,不是炫目的功绩,而是让最普通的人,在最寒冷的冬天,能有一件暖和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