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二年六月初十,黄河白马津。
烈日当空,河面上蒸腾起氤氲的水汽。往年这个时候,白马津的堤防上早已挤满了惶惶不安的百姓,老人焚香祷告,壮丁扛着草袋沙包,孩童被送到高处避难。但今年,景象截然不同。
工部侍郎杜预站在新修的观测台上,手搭凉棚望向河心。这座砖石结构的台子高三丈,四面临水,台基深深打入河床。台上立着一根刻满标度的青石水尺,两个水文吏员正记录着水位变化。
“杜侍郎,辰时水位比昨日又涨了八寸。”一个年轻吏员禀报,“按《黄河水文志》记载,这个涨幅已经接近去年最大汛期。”
杜预点点头,脸上没有太多波澜。他接过记录册,翻到去年七月的页面——那是《水文志》初稿完成后的第一个完整汛期记录。对比之下,今年的水位上涨趋势,与预测基本吻合。
“发预警。”杜预平静地说,“按丙级预案,通知沿河十里内村落,老弱妇孺向高处转移,壮丁待命。白马津大堤值守人员,全员上岗。”
“是!”
命令通过旗语和驿马迅速传递出去。但让杜预欣慰的是,堤上值守的河工们并未慌乱。他们分成数队:一队继续加固堤防薄弱处,一队检查排水闸门,还有一队驾着小船,在河面上测量流速、含沙量。
这种井然有序,源于过去一年半的制度建设。
“杜侍郎,”一个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您看这水流颜色,比昨日浑了不少。”
说话的是老河工郭老三。这位陕州水文站的“采录人”,今年春天被调到白马津,专门负责凭经验判断水情。他不识字,但那双看了一辈子黄河的眼睛,比任何仪器都敏锐。
杜预走到台边细看。果然,河水从昨日的浊黄变成了暗红色,水面上还漂浮着从上游冲下来的枯枝败叶。
“郭老,您看这是……”
“上游肯定下过大雨了。”郭老三眯着眼,“这红色是黄土高原的土,被雨水冲下来的。按老汉的经验,这样的水,含沙量大,流速若慢了,就容易淤堵。”
“测量含沙量。”杜预下令。
立刻有吏员取来改良的测沙仪——一个漏斗状的铜器,系着长绳,抛入河中取水样。静置后,泥沙沉淀,测量体积与总水量的比例。
半个时辰后,结果出来:“含沙量千分之十二,比昨日增千分之三。”
“果然。”杜预与郭老三对视一眼。含沙量增加,意味着河床淤积会加快,水位会抬升得更快。
“启动清淤船队。”杜预下达第二道命令。
白马津码头,十艘特制的清淤船早已待命。这些船是工部水司设计的“挖泥船”,船头装有可升降的抓斗,能挖起河底的淤泥。每艘船配八名河工,三班轮换,日夜不停。
随着号令,船队驶向河心。抓斗一次次沉入水中,挖起黑褐色的淤泥,装进船舱,运到下游指定地点堆积——这些淤泥是上好的肥料,来年可以施给农田。
“杜侍郎,”郭老三望着忙碌的船队,感慨道,“老汉我活了五十七年,第一次见朝廷在汛期前就挖泥清淤。往年都是等淤堵了、快决堤了,才急急忙忙堵口子。”
“这叫防患于未然。”杜预说,“《水文志》上写得明白:黄河之患,七分在淤,三分在水。清淤就是治病根。”
午时刚过,上游传来急报:陕州段水位已超警戒线,但新建的水文站预警及时,沿岸百姓已安全转移,暂无险情。
同时,白马津的观测数据也更新了:水位持续上涨,流速开始减缓——这是淤积加剧的信号。
“上丙级预案。”杜预神色凝重起来。
丙级预案意味着:沿河二十里内所有村落,全员向高处转移;抢险物资全部就位;河工全员上堤,分班组二十四小时值守;上下游州县互通信息,每两个时辰一报。
命令下达后,白马津大堤上却依然秩序井然。河工们按班组轮换,吃饭休息都在堤上的临时工棚里。堤下,堆积如山的草袋、木桩、石块早已备好,还多了几样新东西:铁丝网——这是格物院设计的,用来加固堤防;还有十几架简易的滑轮吊车,用来快速运输重物。
百姓的转移更是有条不紊。里正敲着锣,按户点名,老弱先走,青壮后撤。许多人临走前,还回头望了望自家房屋,但眼里少了往年的恐慌,多了几分信任。
“王老伯,您家东西都收拾好了?”一个年轻河工问一位白发老人。
“收拾好了,粮食、衣裳都搬高地了。”老人拄着鸠杖——那是去年重阳宴上皇帝赐的,“有你们在堤上守着,老汉放心。就是这房子……”
“您放心,这回堤坝结实着呢。”河工拍拍胸脯,“去年重修时,杜侍郎亲自监工,地基打了一丈深。再说了,咱们有新式水文站,水涨一寸都知道,来得及。”
老人点点头,颤巍巍地走了。走出一段,又回头喊:“娃子们,小心着点!真要有险,保命要紧!”
“知道啦!”河工们笑着挥手。
这一幕被杜预看在眼里。他忽然想起《黄河水文志》序言里的一句话:“治河如治民,贵在得民心。民心安,则河患可御。”
六月十二,入夜。
暴雨倾盆而下,电闪雷鸣。黄河像一头发怒的巨兽,在黑夜中咆哮。水位急速上涨,午夜时分,已接近历史最高记录。
观测台上,灯火通明。杜预和几个主要官员彻夜未眠,紧盯着水尺的变化。郭老三也不肯去休息,披着蓑衣站在台边,耳朵贴着柱子——他在听水声。
“杜侍郎,”郭老三忽然说,“您听,水声变了。”
杜预凝神细听。在暴雨和雷鸣的间隙,河水的咆哮声中,似乎多了一种沉闷的“咚咚”声,像是重物撞击。
“是浪头拍打堤岸的声音变了。”郭老三经验老到,“这种声音,说明水下有漩涡,在掏空堤基。”
“哪一段?”
“听方位……应该是下游三里处,那个老河道转弯的地方。”
杜预立刻下令:“第三队,带铁丝网、木桩,去下游三里处探查!注意安全!”
一队河工顶着暴雨出发。半个时辰后,传回消息:果然,老河道转弯处,堤基被水流掏出一个两尺见方的空洞,河水正从空洞涌入堤内。
“用铁丝网!”杜预当机立断,“把铁丝网铺在空洞处,压上沙袋,再打木桩固定!”
抢险队迅速行动。铁丝网是格物院的新设计,网眼细密,柔韧坚固。铺在空洞处,沙袋压上去,水压将铁丝网紧紧压在堤基上,反而形成了新的防护层。木桩一根根打下,加固堤身。
一个时辰后,险情控制住了。
“报——空洞已堵住,水位稳定!”
观测台上,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杜预擦了擦额头的汗——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
“郭老,多亏了您。”他由衷地说。
郭老三咧嘴笑了,露出缺牙的嘴:“老汉也就这点用处。不过杜侍郎,这铁丝网真是好东西,往年遇到这种空洞,只能用草袋堵,堵不住啊。”
“这是格物院根据《水文志》里的数据设计的。”杜预解释,“知道哪些堤段容易出问题,就提前备好相应的抢险材料。”
雨渐渐小了,天边露出鱼肚白。最危险的时刻过去了。
六月十三清晨,雨停。黄河水位开始缓慢下降。
观测台上的水尺显示:水位比最高时降了三寸。虽然还在高位,但趋势已经扭转。
杜预拖着疲惫的身子走下观测台,来到大堤上。河躬们横七竖八地躺在草席上睡着了,许多人连湿衣服都没换。堤下的百姓开始陆续返回,见到河工就鞠躬道谢。
一个老妇人提着篮子过来,里面是刚煮好的鸡蛋、热粥。“大人们辛苦了,吃点东西……”
杜预摆摆手,示意不要打扰睡觉的河工。他自己拿起一个鸡蛋,剥了壳,咬了一口,忽然觉得,这是这辈子吃过最香的鸡蛋。
中午,上游各州县的消息陆续传来:陕州安然度汛,孟津有惊无险,濮阳一处小溃口及时堵住……整个黄河中下游,没有发生大规模决堤,没有村庄被淹,没有人员伤亡。
这是近三十年来,黄河夏汛最平稳的一次。
捷报快马送进洛阳城时,司马柬正在武德殿与工部、户部官员商议秋粮征收的事。看到奏报,他放下朱笔,久久不语。
“陛下?”工部尚书试探地问。
“好。”司马柬只说了一个字,但眼中闪着光。他起身走到殿前,望着北方的天空,仿佛能看到那条奔涌的大河。
“传旨:白马津及沿河各州县有功人员,论功行赏。河工每人赏钱一贯,米两斗;官员记录在功,年末考绩加分。郭老三等老河工,赐‘护河功臣’匾额,终身俸禄。”
“是!”
“还有,”司马柬转身,“将此次防汛经过,详细整理成文,附入《黄河水文志》增补卷。要让后人知道,开元二年夏汛,我们是怎么守住的。”
旨意传到白马津时,河工们欢呼雀跃。郭老三摸着那块“护河功臣”的匾额,老泪纵横:“值了……这辈子值了……”
杜预却没有太多喜悦。他站在观测台上,看着退去的河水,对身边的官员说:“这次是守住了,但黄河的问题远未解决。清淤要常年进行,堤防要不断加固,水文数据要继续积累……治河,是千秋功业,咱们这才走了第一步。”
“侍郎说的是。”官员们肃然。
六月十五,白马津举行简单的庆功宴。杜预特意把郭老三请到主桌,亲自敬酒。
“郭老,我敬您。没有您的经验,没有《水文志》的数据,没有格物院的新器械,没有河工们的拼命,这次防汛不可能这么顺利。”
郭老三举杯,手有些抖:“杜侍郎,老汉想说句心里话。往年防汛,是拿人命去堵;今年防汛,是靠脑子、靠准备、靠大家齐心。这才是长久之计啊。”
“对,长久之计。”杜预一饮而尽。
宴后,杜预登上大堤。夕阳西下,黄河在余晖中宛如一条金色的缎带,平静地流向东方。堤下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孩童的嬉笑声随风传来。
几个老人在堤下散步,指着新修的堤防说着什么。杜预走近,听见他们在说:
“这回真不一样了……”
“是啊,朝廷是真下功夫治河了。”
“听说还要在上游种树固土,说是能减少泥沙。”
“那敢情好,咱这堤就能更牢了……”
杜预没有打扰他们,静静听着。这些朴素的话语,比任何奏章都让他欣慰。
治河不是为了政绩,不是为了名声,就是为了这些能在堤下安心散步的老人,为了那些能在家中升起炊烟的百姓。
夜幕降临,观测台上的灯火又亮了起来。水文吏员们还在记录数据——汛期虽然过了,但观测不能停。他们要记录水位下降的速度,记录泥沙沉积的情况,记录这场汛期所有的细节。
这些数据,将写入《黄河水文志》,传给下一代的治河人。
而在黄河沿岸的千家万户,这个夏天,他们第一次在汛期睡上了安稳觉。因为他们知道,有一群人在堤上守着,有一套制度在运转,有一个朝廷在真正地把治河当回事。
这就是开元二年的夏汛。没有惊天动地的故事,只有日复一日的观测、一寸一寸的清淤、一次一次的加固。但正是这些平凡的坚守,守护了千里堤防,守护了万家安宁。
当杜预最后望一眼夜色中的黄河,准备返回洛阳时,他忽然想起皇帝在牡丹园夜话时说的那句话:
“崇文但不废武,守成更要创新。”
治河,就是最实在的“守成”;而《水文志》、新器械、新制度,就是最必要的“创新”。
这个王朝的根基,正在这样的守承与创新中,一点一点,夯得更加坚实。
黄河水声依旧,但这一次,那咆哮声中,似乎少了些暴戾,多了些温顺。因为它知道,岸上的人们,已经学会了如何与它相处,如何守望它的四季,如何在与它的共处中,安放自己的生活。
这大概就是“治世”最朴素的含义:不是征服自然,而是理解它、顺应它、在与它的和谐共处中,让百姓安居,让江山永固。
白马津的灯火,在黄河边亮了一整夜。而这样的灯火,正沿着千里河岸,次第点亮,连成一条蜿蜒的光带,照亮了这个王朝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