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始十年的春风,似乎格外眷顾江南,吹散了连日来的阴霾,也将建康城外那座连夜赶筑的受降台映照得格外醒目。台高九尺,黄土夯实,旌旗环绕,虽不显奢华,却自有一股庄严肃穆之气。
这一日,受降台四周,晋军精锐甲士环列,衣甲鲜明,兵刃森然,肃立无声。唯有风中猎猎作响的旗帜,以及远处江涛隐隐的拍岸声,打破了这片天地间的寂静。无数归降的吴国文武官员、地方着姓耆老,以及被允许在远处观望的建康百姓,皆屏息凝神,目光复杂地聚焦于高台之上。
他们在等待一个人,一个决定他们未来命运的人——大晋皇帝,司马炎。
辰时正,号角长鸣,鼓乐喧天。一支威严的仪仗队伍自晋军大营缓缓而出,簇拥着御辇,行至受降台下。司马炎并未乘坐御辇登台,而是身着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平天冠,在张华、王濬、杜预等核心重臣的陪同下,一步步,沉稳而坚定地踏上了受降台的台阶。
他的步伐不快,却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在场所有吴人的心坎上。阳光洒在他年轻却已显威仪的脸上,目光平静而深邃,扫过台下那些或惶恐、或悲戚、或好奇的面孔。
登上高台,司马炎立于中央,目光投向台下被甲士引导而来的那个身影——孙皓。
此时的孙皓,早已没了昔日吴主的半分气焰。他依旧穿着那身白色的单衣,形容憔悴,头发散乱,在两名甲士的“陪同”下,步履蹒跚地走向受降台。他手中捧着一个紫檀木盘,盘中放着代表吴国政权传承的玺、绶、节、符等物。
按照标准的受降仪式,亡国之君需肉袒面缚(脱去上衣,反绑双手),口衔玉璧,牵羊执榇,行跪拜大礼,听候胜利者的最终发落,往往不是当场诛杀,便是终身囚禁。
孙皓颤抖着走到台前,正准备屈膝下跪,履行这最屈辱的程序。
“且慢。”
一个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响起,是司马炎。
所有人都是一怔,目光齐刷刷地看向高台。孙皓更是身体一僵,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脸上血色尽褪,以为司马炎要临时变卦,施加更残酷的羞辱或刑罚。
只见司马炎微微侧首,对身旁的内侍吩咐了一句。内侍躬身领命,快步走下高台,来到孙皓面前,并未让他下跪,而是双手接过了他手中盛放玺绶的木盘,然后示意那两名甲士退开少许。
司马炎的目光越过孙皓,看向他身后那黑压压一片的吴国降臣和远处观望的百姓,声音清晰地传开:
“昔日光武皇帝待隗嚣,魏武皇帝待张鲁,皆以宽仁,不究既往,方能使天下归心,成就大业。朕虽不德,亦常慕古之仁君。”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沉凝:“孙皓昏暴,罪在其一人,累及江东百姓,非吴国臣民之过也!朕奉天伐罪,旨在解民倒悬,混一舆图,非为逞一时之快,行诛戮羞辱之事!”
这番话,如同暖流,瞬间冲淡了场间凝重的寒意。许多原本低头垂泪、心怀恐惧的吴国旧臣,忍不住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向高台之上那位年轻的皇帝。
司马炎再次看向面色惊疑不定的孙皓,朗声道:“孙皓,尔虽有过,然既已归命,朕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亦为江东万千生灵计,特赦尔之罪!”
“诏:封孙皓为归命侯,赐宅邸于洛阳,秩比二千石!其宗室子弟,愿归顺者,皆量才录用,赐予田宅,保其富贵!”
“诏:凡吴国文武官吏,愿归顺我大晋者,一体量才叙用,绝不歧视!原有田产宅邸,依法予以保护!”
“诏:即刻起,免除江东各地本年赋税之半,与民休息!严令各军,不得侵扰百姓,不得掳掠财物,违令者,军法从事!”
三道诏令,如同三道惊雷,又如同三阵春风,在受降台上下、在整个建康城内外回荡。
赦免孙皓,并给予侯爵待遇,这是安定吴国宗室和旧臣之心!
量才录用吴国官吏,保护其产业,这是瓦解抵抗,争取士族支持!
免除赋税,严明军纪,这是最直接收买民心,稳定地方的举措!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短暂的沉寂之后,首先是晋军将士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他们为自己的君王拥有如此胸襟而自豪。紧接着,那些吴国的降臣之中,也开始有人哽咽着,继而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呼喊起来,那声音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由衷的感激。远处的百姓更是纷纷跪倒在地,口称圣明。
孙皓呆立原地,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原本以为自己不死也要被终身囚禁,没想到竟然还能得封侯爵,保有富贵?他望着高台上那个身影,一时间五味杂陈,羞辱、庆幸、茫然……最终,他缓缓地,真心实意地,对着司马炎深深一揖到地,颤声道:“罪臣……谢陛下不杀之恩!谢陛下隆恩!”
司马炎微微颔首,受了孙皓这一礼,却并未再过多理会他。他的目光再次扫视全场,声音温和却带着帝王的威严:“自今日起,再无晋吴之分,天下百姓,皆为朕之子民!望尔等上下,戮力同心,共筑太平盛世!”
“共筑太平盛世!” 万民的呼喊声汇聚在一起,直冲云霄。
王濬和杜预站在司马炎身后,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感慨万千。他们深知,陛下这一手“仁恕”之举,其威力远比十万大军攻城略地更为巨大。这不仅仅是一场受降仪式,更是一场精彩绝伦的政治秀,一举收服了江东的人心,为日后彻底消化吴地,奠定了最坚实的基础。
春风拂过受降台,吹动了司马炎的冕旒,也吹散了弥漫在建康城上空近一月的战云与阴霾。一个以仁恕开端的新时代,似乎正随着这阵春风,悄然降临在这片饱经战火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