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儿，给司马家积点儿德吧 第62章 颍川的论战

太医署的革新尚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廉价纸墨带来的文化涟漪仍在扩散，司马炎又将目光投向了意识形态的高地——他要为这个崭新的“泰始”王朝，确立一个清晰而稳固的治国灵魂。

这一日，洛阳城南的太学，气氛与往日迥然不同。平日里主要是博士授课、学子诵经的讲堂内外，此刻冠盖云集，旌旗微拂。不仅所有的太学博士、各级官员悉数到场，连许多致仕的名儒、各学派颇有声望的代表人物，以及经过选拔的优秀太学生，都齐聚于此。因为今日，皇帝陛下将亲临太学，主持一场关乎国本的宏大辩论——德治与法治，孰为重？

讲堂被布置成辩论的场所，正北设御座，东西两侧则分别为“德治”派与“法治”派的席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兴奋、紧张与学术荷尔蒙的奇特氛围。

司马炎身着常服，在群臣与学子的躬身迎候中，沉稳步入讲堂，登临御座。他没有过多寒暄，目光扫过全场济济一堂的英才，开门见山：

“诸卿，诸位学子！今日朕至此，非为观礼，乃为求道！”他的声音清朗，回荡在宽阔的讲堂内，“自先秦以来，德治、法治之争，绵延数百载。儒家倡仁政，重教化，以为‘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法家言峻法，明赏罚，坚信‘法不阿贵，绳不挠曲’。二者看似水火，然于我大晋而言，当何以取舍？何以平衡？此乃关乎社稷走向、万民福祉之根本，朕心惑矣，故集天下贤才，共论之！”

他简单阐述了辩论的规则，鼓励双方畅所欲言，不必拘束。

皇帝话音刚落，一位皓首穷经、来自颍川荀氏的老儒生便率先起身，属于“德治”派。他引经据典，从尧舜禹汤讲到周公孔子，声音洪亮而充满激情：

“陛下！治国犹如烹小鲜，岂能滥施刀俎？《大学》有云：‘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为上者若能以身作则，施仁政，行教化，则民心归附，天下自然安定！若专恃严刑峻法，则民免而无耻，犹如以水浇石，暂伏而终溃！秦任法而二世亡，此乃前车之鉴啊！”

他言辞恳切，赢得了不少崇尚儒家经典的博士和学子的点头附和。

“荀公此言，某不敢苟同！”对面“法治”派席位上，一位面容严峻、出身寒微却以精通律法得到杜预赏识的官员立刻反驳。他站起身来，声音如同金铁交击：“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若无明确法令、公正赏罚，何以约束人性之私？何以震慑奸佞之徒？德化感人，然其效迟缓，且对冥顽不灵者几近于无！商君变法，秦得以强；萧何定律，汉得以兴！岂能因秦之暴政而尽废法治之功？当今之世，欲强兵富国，廓清吏治，非严明法度不可！”

他的论点同样扎实，引用的史实也具有说服力，让许多务实派的官员和部分学子陷入沉思。

随即，双方的支持者纷纷加入战团。讲堂之内，顿时如同煮沸的水锅。

“德治派”强调：“法乃死物，人乃**！若无仁德之心，再好的法律亦会被曲解利用！且律令繁苛，则官吏易借此扰民！”

“法治派”则反击：“空谈道德，无异于画饼充饥！天下大乱，往往源于纲纪不振，赏罚不明！唯有将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方能保障公平，提高效率！”

“若遇灾荒，是应先开仓放粮施以仁德，还是应先确保赈济秩序严防贪墨需依律法？”

“若官员贪腐，是应感化教育使其自省，还是应立刻拿下依律严惩以儆效尤？”

争论越来越激烈，引用的经典越来越多，涉及的范围也越来越广，从君臣关系到民生治理，从边疆政策到经济手段……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谁也说服不了谁。一些年轻气盛的学子甚至争得面红耳赤，若非在御前，几乎要捋袖子动手。

端坐于上的司马炎，始终平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偶尔在某个精彩论点或尖锐反问出现时，眼中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

辩论持续了近两个时辰，双方都已有些筋疲力尽，却依然僵持不下。所有人都意识到，单纯强调任何一方，似乎都无法完美解决现实中的所有问题。

就在气氛有些凝滞之时，司马炎轻轻抬手。整个讲堂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两派席位之间的空地上，仿佛站在了两种思想的交汇点。

“诸卿今日之论，引经据典，洞察时弊，朕受益良多。”他先肯定了辩论的价值，随即话锋一转，“然，朕听诸卿争论，仿佛德与法，如同水火，势不两立。果真如此吗？”

他环视众人，抛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陷入思考的问题：“若无‘法’之框架，‘德’之教化，是否会沦为空洞说教，甚至成为伪君子欺世盗名的工具？反之，若无‘德’之内核，‘法’之执行，是否会变得冰冷残酷，失去人心，最终沦为暴政？”

不等众人回答，他继续说道，声音沉稳而有力：

“朕以为，德与法，非是对立，实为表里，互为依存！如同车之两轮，鸟之双翼，缺一不可！”

他指向“德治”派：“治国，确需道德引领，需教化万民，需君王与官吏修身立德，以身作则！此乃根基，能使民心凝聚，使社会拥有温润之风。无此，则国失其魂！”

他又指向“法治”派：“然，亦需律法为准绳，明制度，定赏罚，使奸邪有所惩，良善有所护，使政务运行高效有序！无此，则国失其序，民无所依！”

最后，他总结道，声音如同洪钟，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故，我大晋之治国方略，当定为——‘礼法并施，德主刑辅’！”

他详细阐释道：“‘礼法并施’，意味着要将道德教化（礼）与法律约束（法）紧密结合。道德是更高的追求，是引导方向；法律是底线保障，是行为规范。二者并行不悖，共同构筑社会秩序。”

“‘德主刑辅’，则明确了主次关系。治国之根本，在于德化，在于赢得民心。律法刑罚，是辅助德治的工具，其目的在于惩恶扬善，保障德治的施行，而非为了惩罚而惩罚。用刑之道，贵在公正、必要，且需心存哀矜！”

他目光扫过全场：“这意味着，我大晋的官吏，不仅要精通律法，更要具备基本的道德操守；朝廷的政令，既要符合法度，也要顾及人情民心；对待百姓，要以教化预防为主，以刑罚惩戒为辅。如此，方能刚柔并济，宽严有度，缔造一个既有秩序又有温情的盛世！”

这一番高屋建瓴的论述，如同拨云见日，瞬间照亮了之前争论中的所有迷雾！无论是“德治派”还是“法治派”，都从中找到了自己学说的位置，也看到了自身理论的局限性。原来，并非要非此即彼，而是可以融合升华！

短暂的寂静之后，讲堂内爆发出由衷的赞叹和拥护之声。

“陛下圣明！‘礼法并施，德主刑辅’，实乃至理！”

“如此，则儒家仁政不失，法家效率亦存，善莫大焉！”

“臣等拜服！”

就连最初那位激烈的荀氏老儒和那位严苛的法吏，此刻也都心悦诚服地躬身表示赞同。皇帝并未偏袒任何一方，而是站在了一个更高的层面，整合了双方的优点，提出了一条更具包容性和可行性的道路。

司马炎看着台下统一了思想的众人，心中暗忖：思想上的“定于一尊”，远比武力征服更难，也更重要。今日之后，“礼法并施，德主刑辅”这八个字，将不再是空泛的口号，而是经由太学辩论、皇帝钦定，深入士人之心的治国理念，将为后续所有的改革，提供坚实的理论依据和舆论导向。

“诸卿既无异议，”司马炎微笑道，“那么，自即日起，此八字，便是我大晋之治国圭臬！望诸卿共勉之，着书立说，教化弟子，使其深入人心！”

太学的论战落下了帷幕，但一场更深刻的思想统一与变革，才刚刚开始。帝国的车轮，在明确了方向之后，必将行驶得更加稳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