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康八年的深秋,一艘形制奇特的木船在五艘海龙军战船的护卫下,缓缓驶入海津港。那船比晋式海船窄长,船首高翘如鸟喙,船帆是用草席拼接而成,在秋风中发出独特的沙沙声。船身上有多处修补痕迹,显然经历了漫长而艰险的航程。
船靠岸时,从舷梯上走下一队面容憔悴的人。为首的是一名五十余岁的男子,身着深蓝色麻布长袍,头戴高冠,腰间佩着一柄装饰华丽的短剑。他身后的随从们更是面黄肌瘦,有人连鞋子都已磨破,用草绳勉强绑在脚上。
港口的通译官早已等候多时,见状上前用生硬的倭语问道:“诸位来自何处?所为何事?”
那为首者深深一躬,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话回答:“吾乃大和国物部氏家老,名物部守屋。奉我主之命,渡海而来,有国书呈递天朝皇帝陛下。”
他的汉话虽不流利,却字字清晰。通译官心中一惊——倭人竟能说汉话至此程度,显然是有备而来。
“请随我来。”通译官引路,“已为诸位备好驿馆,沐浴更衣后,会有官员接见。”
物部守屋再次躬身,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神色。他们这一行从难波津出发,在海上漂流了整整四十天,途中遭遇三次风暴,两艘随行小船沉没,仅剩的这艘主船也差点解体。能活着抵达大晋,已是神明护佑。
三日后,洛阳皇宫,太极殿西暖阁。
皇帝司马炎斜倚在榻上,看着礼部呈上的奏报,眉头微蹙:“倭国使者?朕记得,五年前曾有倭国商船来朝,但那是民间贸易。此番以国书来朝,倒是首次。”
侍立在侧的太子司马柬道:“父皇,据礼部问询,倭国如今内乱频仍。这物部氏所代表的,似乎是其中一方势力。”
“宣兵部尚书、鸿胪寺卿。”司马炎坐直身子,“还有,让那倭国使者稍后觐见,朕要亲自问问。”
不多时,兵部尚书杜预、鸿胪寺卿张华等人来到暖阁。张华先行禀报:“陛下,臣已初步询问过倭使。据其所言,倭国本有‘大王’,然近年各地‘豪族’势力坐大,其中苏我氏与物部氏争斗最烈。三年前,苏我氏联合其他豪族,攻杀物部氏家主,物部氏残部退守九州。此番前来,是欲请天朝册封其新家主为‘倭王’,并请派兵援助。”
杜预皱眉道:“倭国孤悬海外,其内乱与我大晋何干?贸然介入,恐耗费钱粮,得不偿失。”
“不然。”太子司马柬出言,“父皇,儿臣以为此事需细思。五年前东南沿海大股海寇中,便有倭国浪人参与。若倭国长期混乱,必生更多海寇,侵扰我沿海。反之,若我朝扶持一方,助其统一倭国,则可令其约束部众,保东海安宁。”
司马炎点头:“太子此言有理。且若能在倭国确立宗主权,则我朝在东海上便有了立足点。扶桑列岛虽小,却如东海门户,不可轻视。”
正说着,内侍禀报倭国使者已到殿外。
“宣。”
物部守屋被引入暖阁时,已换上了一套临时准备的晋式官服——毕竟他的原装束在朝堂上显得太过简陋。他显然受过严格的礼仪训练,入殿后三跪九叩,动作一丝不苟。
“外臣物部守屋,拜见大晋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司马炎抬手:“平身。赐座。”
物部守屋诚惶诚恐地在锦凳上坐了半个身子,这才抬头看向御座上的皇帝。这是他此生见过的最威严的人,虽年过六旬,双目却如鹰隼般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
“物部卿远渡重洋而来,辛苦了。”司马炎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朕听闻倭国内乱,详细情形如何,你且道来。”
物部守屋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他的汉话虽不流利,却努力将每一个词都说清楚:
“回禀陛下,我大和国……本有大王统御。然六十年前,大王血脉衰微,各地豪族并起。其中以苏我氏、物部氏、大伴氏、葛城氏四家为最。四十年前,苏我氏家主苏我稻目迎娶王室之女,权势日盛……”
随着他的讲述,一个遥远岛国的权力斗争图景徐徐展开。物部守屋的讲述中,物部氏是维护传统神道、忠于王室的忠臣,而苏我氏则是引入佛教、架空王权的奸佞。三年前的政变中,苏我氏突袭物部氏府邸,物部家主战死,其子物部守屋(与使者同名,是家主的侄子)率残部三千人退守九州。
“……如今苏我氏掌控畿内五国,拥立傀儡大王。我主虽仅据九州,然麾下皆百战之兵,民心所向。唯缺……唯缺大义名分,与精良军械。”物部守屋说到此处,再次跪伏在地,“外臣斗胆,恳请天朝皇帝陛下册封我主为‘倭国王’,赐予旌旗印信。若蒙陛下不弃,再借兵三千,助我主平定叛逆,则倭国上下,永世臣服,岁岁来朝!”
暖阁内一时寂静。所有人都听明白了:这不是简单的朝贡,这是一场政治投资请求。倭国物部氏想要借大晋的册封获得合法性,借大晋的兵力获得胜利,而他们愿意付出的代价,是整个倭国的臣服。
杜预率先开口:“陛下,此事需慎重。跨海用兵,耗费巨大。且倭国情势皆此一人之言,虚实难辨。”
张华却道:“臣以为,可先遣使探查。若倭国果如其所言,苏我氏暴虐,物部氏忠义,则我朝助忠讨逆,合乎道义。且册封一事,成本甚微,却能得一方藩属。”
司马炎没有立即表态,而是看向太子:“柬儿,你以为呢?”
司马柬沉吟片刻,道:“父皇,儿臣以为可分三步。其一,派精干人员随武部守屋返航,实地探查倭国情势,绘制地图,了解各方实力。其二,若探查属实,可先行册封,赐予旌旗印信,以壮武部氏声势。其三——”他顿了顿,“若物部氏果有统一倭国之志、之能,我可提供军械顾问,助其练兵。至于直接派兵……跨海远征确需谨慎,可待局势明朗后再议。”
这个提议既积极又稳妥,既展现了宗主国的支持,又避免了大军深陷异国的风险。司马炎听罢,眼中露出赞许之色。
“物部卿。”皇帝转向跪伏在地的使者,“太子之言,你可听清了?”
“外臣……听清了。”武部守卫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
“朕可先遣使随你返航,探查实情。若一切如你所言,朕会册封你家主为‘倭国王’,并派遣工匠、教官,助你们制造军械、训练士卒。至于直接派兵……”司马炎缓缓道,“要看你们自己的表现。若物部氏果有平定乱世之能,朕自会相助。”
这已是物部守屋能得到的最好结果。他重重叩首,额头触地有声:“外臣……代我主,谢陛下天恩!物部氏若得天下,必世代奉大晋为宗主,永不敢叛!”
“起来吧。”司马炎摆摆手,“你等远来辛苦,且在洛阳休整一月。期间鸿胪寺会安排你们参观太学、格物院、船厂,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天朝气象。”
“谢陛下!”
使者退下后,暖阁内又商议了许久。最终决定,由海军都督周浚选派一支精干小队,包括通译、画师、格物院地理学士等十余人,随物部守屋返航。他们的任务是摸清倭国各方实力、绘制精确地图、评估五部氏的潜力。
“此事就交给周浚去办。”司马炎最后拍板,“告诉周浚,眼睛放亮些。倭国虽小,却是一面镜子,能照出我朝未来在海外行事的方式。”
“儿臣明白。”
当夜,武部守吾在鸿胪寺驿馆中辗转难眠。他推开窗,望着洛阳城的万家灯火,心中百感交集。这里的城墙比难波津的宫墙高十倍,这里的街道比畿内最宽的道路宽五倍,这里的百姓穿着整洁的衣物,面上没有饥馑的菜色。
“这才是真正的天朝啊……”他喃喃自语。
随行的年轻副使低声道:“家老,晋皇帝会真心帮我们吗?”
物部守屋沉默良久,道:“天朝看重的不是物部氏,而是整个倭国。我们若能证明自己是最合适的代理人,他们便会投资。反之……”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白。
“那我们要如何证明?”
“第一,展示忠诚。第二,展示能力。”物部守屋关窗回身,眼中闪着决绝的光,“回国后,你要将所见所闻原原本本告诉守屋大人。我们要让天朝看到,物部氏不仅忠心,更有统一倭国的实力和决心。”
他想起今日在暖阁中,那位年轻太子沉稳睿智的眼神,那位老皇帝深邃如海的目光。与这样的天朝为敌是愚蠢的,但若能得其助力……物部氏必将崛起。
同一时刻,东宫暖阁内,司马柬正与即将派往倭国的考察队领队——海军参将陆抗谈话。
“陆参将,此次东渡,名义上是护送使团、探查情势,实则有三重任务。”太子指着案上的海图,“其一,摸清倭国各方势力真实情况,不可偏听物部氏一面之词。其二,详细测绘倭国海岸、港口、航道,为我海军未来行动做准备。其三,评估在倭国设立常驻据点的可行性。”
陆抗三十出头,是周浚一手提拔的将领,以谨慎细致着称。他肃然道:“末将明白。殿下放心,末将会把倭国从南到北摸个通透。”
“还有,”司马柬补充道,“格物院那边新制了一批便携测绘仪,你们带上。特别是那个‘简易六分仪’,海上定位比观星更准。”
“是!”
“去吧。三个月后,孤要看到一份详实的《倭国情势报告》。”
“末将领命!”
陆抗退下后,司马柬走到窗前。秋夜的风已带寒意,但他的心却有些发热。倭国——这个在东海波涛中的群岛,即将进入大晋的视野。这不仅仅是一次外交介入,更是一个试验:试验大晋能否在海外有效施加影响力,能否通过扶持代理人的方式,以最小成本获取最大利益。
如果成功,那么未来在南洋、在更遥远的海外,都可以复制这个模式。
“扶桑的浪涌……”太子轻声自语,“就看大晋能否驾驭这股浪潮了。”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而在万里之外的东海,波涛正拍打着倭国的海岸。那里的人们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即将与一个遥远的帝国紧密相连。而历史的车轮,将在太康八年的这个秋天,悄然转向一个新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