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空难
文/树木开花
一
机身断裂的瞬间,他眼睁睁看着前排乘客被吸出舱外,其尖叫像刀片刮过他的耳膜,而他被安全带倒吊在座椅上,看着鲜血沿着额头倒流进头发,突然明白——这场灾难只是开始。
意识最先爬回来的,是痛。不是一种,是很多种,拧成一股粗糙的绳索,勒进太阳穴,把他从一片死寂的虚无里硬生生拖拽出来。头痛欲裂,像有根铁钎从一边太阳穴钉进去,又从另一边穿出来,带着湿漉漉的血肉和脑髓。耳朵里灌满了噪音,一种尖锐、持续的高频鸣响,刺得他脑仁都在颤抖,在这鸣响底下,是某种低沉的、噼里啪啦的燃烧背景音,像一堆湿柴在努力挣扎。
他试着动了一下,更剧烈的痛楚从身体深处炸开,尤其是右腿,一种完全错位的、被硬物死死卡压住的钝痛,让他差点再次晕过去。他睁开眼,视野花了很长时间才勉强对焦。
世界是颠倒的。
血液因为倒悬的姿势,汩汩地涌向头部,积聚在额头、眼眶,沉甸甸地发胀。他看到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正从自己额头的某个地方渗出,违背重力地沿着皮肤向上——或者说,向着他视野下方的地面——缓慢流淌,滑进头发,带来一种冰冷又痒的触感。几缕头发被血黏成一绺一绺,硬邦邦地垂挂着,像某种怪异的装饰。
他花了几秒钟,才理解“倒吊”这个状态。安全带,腰腹部那根宽厚的带子,此刻成了唯一维系着他没有坠落的生命线,深深地勒进肉里,几乎要切断呼吸。他整个人头下脚上地被固定在扭曲变形的座椅上,而座椅,连同周围一大片舱体,已经脱离了主体,以一种怪异的角度杵在地上。
记忆是破碎的,像被砸碎的镜子,只有一些锋利的碎片闪着寒光。
最后的清晰画面,是飞机令人灵魂出窍的俯冲。失重感攫住每一寸内脏,把它们狠狠向上提,提向喉咙口。氧气面罩噼里啪啦地掉下来,在他眼前疯狂晃荡,像一群垂死的白色水母。尖叫声,起初是具体的、源自不同喉咙的声音,男人的低吼,女人的哀嚎,孩子的啼哭……然后所有这些声音都被飞机结构发出的、那种金属被巨力强行掰断的、令人牙酸的呻吟淹没了。那声音太可怕了,不像是人间该有的响动,更像是地狱之门被强行撬开的诅咒。
紧接着,就是那一下无法形容的撞击。
不是一次,是接连好几次,一次比一次猛烈,一次比一次绝望。身体被巨大的力量反复抛掷、碾压,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世界在翻滚,视野里所有没固定的东西——行李、毛毯、餐具、甚至人——都在疯狂地飞舞、碰撞。然后,是那一声清晰的、干脆利落的——“咔嚓”!
像是宇宙的脊梁骨断了。
机身就在他前方不远处,断裂了。
他亲眼看着裂缝像一道黑色的闪电般蔓延,瞬间撕开了客舱的蒙皮、骨架,将原本相对完整的世界一分为二。内外气压在千分之一秒内失去了平衡,产生了一股无法抗拒的、狂暴的吸力。飓风在机舱内凭空生成,卷起一切未被牢牢固定的物体,投向那道狰狞的裂口。
二
就在那时,他看到了他。
前排那个穿着灰色西装的男人,那个在登机时还彬彬有礼地让他先过的男人。安全带崩开的瞬间,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就像一片轻飘飘的落叶,被那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攫住,拖向裂口。他的身体在裂缝边缘短暂地磕碰了一下,也许是撞在了扭曲的金属上,然后便消失了。
但声音留了下来。
那不是一声完整的尖叫,而是在被吸出去的最后一刻,气流像刀片一样刮过他的声带,硬生生剐出来的一声短促、极高亢、扭曲到非人的锐响——“呃啊!!!”
那声音像一片极薄、极锋利的金属片,带着冰冷的寒意和死亡的气息,精准地刮过陈默的耳膜,直刺入脑髓深处。此刻,这声音仿佛还在空气里震颤,和他的耳鸣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永恒的诅咒。
陈默猛地咳嗽起来,胸腔的震动牵扯着全身的伤痛,尤其是那条被卡住的右腿,痛得他眼前发黑,几乎咬碎牙齿。他强迫自己停止咳嗽,大口喘着气,吸入的空气里混杂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航空煤油刺鼻的味道,塑料、织物燃烧产生的有毒黑烟的焦糊味,还有一种……一种他无法立刻分辨,但本能感到恐惧的,甜腥的、血肉被烧灼的臭味。
他转动唯一能自由活动的脖颈,艰难地打量着这个颠倒的、属于他的地狱碎片。
他所在的这片残骸,大概是经济舱的中后段,如今像是个被顽童掰断后又随手扔掉的玩具,歪斜地插在泥地里。舱顶变成了地板,或者说,他正对着的“地面”,是压扁的、露出绝缘棉和扭曲管线的天花板残骸。座椅大部分都脱离了原位,像一堆被胡乱推挤在一起的畸形蘑菇,有的还勉强连着地板(原来的天花板),有的则彻底翻倒,压在其他东西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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