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演戏
文/树木开花
一
桂南的夏日,溽热黏稠,连风都带着沉甸甸的水汽。傍晚时分,蝉鸣渐弱,梁永昌扛着锄头从田埂上走回家,裤腿上沾满了泥点。他五十出头,皮肤被日头烤得黝黑,额头上沟壑纵横,那是岁月与土地共同雕刻的痕迹。
还没进门,他就听见屋里传出咿咿呀呀的唱戏声,那声音沙哑却充满激情,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牛娘戏》唱段。
“回来了?”妻子阿英从灶间探出头来,“饭快好了,你先洗洗。”
梁永昌应了一声,把锄头靠在墙边,却没有立刻去打水洗脸,而是站在院子里,闭着眼跟着屋里传来的唱腔轻轻哼了起来,手指在腿上打着拍子。
“整天就知道听戏,能当饭吃?”阿英端着菜走出来,叹了口气,却没有真的责怪之意。她早已习惯了丈夫这份痴迷。
晚饭后,梁永昌匆匆扒完最后几口饭,就迫不及待地坐到那台老旧收音机前,调大音量。里面正播放着本地剧团演出的《梁山伯与祝英台》,他听得如痴如醉,嘴唇微动,跟着默念台词,手指不自觉地在大腿上轻轻敲击。
“明天要去镇上买化肥。”阿英提醒他。
“晓得,晓得。”梁永昌心不在焉地应着,眼睛仍盯着那台发出咿呀声的收音机,仿佛能透过它看见舞台上的生旦净末丑。
阿英摇摇头,不再多说。她知道,丈夫心里装着另一个世界,一个与现实截然不同的戏曲世界。
梁永昌对《牛娘戏》的痴迷,要追溯到三十多年前。那时他还是个毛头小子,村里有红白喜事,常会请戏班子来唱上几晚。第一次看戏,他就被那华丽的戏服、夸张的脸谱和悠扬的唱腔迷住了。台上的人仿佛不是凡夫俗子,而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精灵,他们演绎着悲欢离合,掌控着观众的喜怒哀乐。
那晚,他失眠了。脑海里反复回响着戏里的唱段,眼前晃动着演员们的身段。一种莫名的冲动在他心中涌动——他想站上那个舞台,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然而,对于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来说,这无异于痴人说梦。父亲一听说他想学戏,勃然大怒:“戏子是下九流!老老实实种地才是正经!”
梁永昌不敢违抗父命,只得把这份渴望深深埋进心底。但他没有放弃,每当村里有演出,他总是最早到、最晚走的那个人。他偷偷模仿演员的唱腔和动作,躲在自家后山的竹林里练习。没有观众,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相伴。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大江南北,也吹进了这个桂南小村。传统戏曲渐渐复苏,《牛娘戏》重新在乡间活跃起来。婚丧嫁娶、新居落成、商业庆典、大小节日,人们又开始请戏班子来助兴。这时,梁永昌已届中年,父母相继离世,儿女长大成人,压在他肩上的担子轻了不少。
二
“我要去学戏。”一天晚饭后,他突然对妻子说。
阿英愣住了,半晌才说:“你都这岁数了,还折腾什么?”
“就因为这个岁数,再不去就真的没机会了。”梁永昌语气坚定。
他找到镇上小有名气的牛娘戏班子“永盛班”,班主陈永强是他多年前就认识的。
“陈班主,我想跟你学戏。”梁永昌开门见山。
陈永强打量着他:粗糙的双手,微驼的背,满脸风霜,怎么看都不像是吃这碗饭的。
“老梁,不是我不收你,可学戏要从小练起,你这把年纪...”陈永强面露难色。
“我不要钱,只管吃住就行。我什么都能干,搬道具、搭台子、打扫卫生,我都能做。”梁永昌急切地说,“我就想学戏,跑龙套也行。”
陈永强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被他的真诚打动,点了点头:“那你先试试吧。”
就这样,梁永昌开始了他的戏曲生涯。起初,班子里其他演员都笑他“老来俏”,一个农民半路出家学戏,简直是天方夜谭。梁永昌不以为意,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练功,对着河水吊嗓子,在田野里练习身段。他干最累的活,演最不起眼的角色,但只要有机会,他就躲在幕侧仔细观察主要演员的表演,默默记下唱词和动作。
几个月后,班子在邻村演出《穆桂英挂帅》,扮演老兵的李师傅突然腹泻不止,无法登台。
“这可怎么办,他的词虽然不多,可马上就要上场了!”陈永强急得团团转。
“班主,让我试试吧。”梁永昌站出来,“李师傅的台词和走位,我都记得。”
众人惊讶地看着他。情急之下,陈永强只好同意。
梁永昌穿上戏服,深吸一口气,走上舞台。起初有些紧张,但一旦开口,多年的积累仿佛在这一刻爆发。他不仅一字不差地背出了所有台词,还即兴加了几个动作,把一个老兵的形象演绎得活灵活现。
台下掌声雷动。
从那以后,梁永昌在班子里站稳了脚跟。陈永强开始给他更多机会,教他更复杂的唱腔和身段。梁永昌如饥似渴地学习,进步神速。他发现自己尤其擅长演绎底层小人物——农夫、乞丐、小贩,这些角色与他的生活经历如此接近,仿佛信手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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