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我的朋友是书法家
文/树木开花
一
办公室下午四点的光景,总有些懒洋洋的。西晒的太阳斜斜地打进来,光柱里浮尘流转,空气里混着旧报纸、墨汁和一种属于机关单位特有的、略显沉闷的气息。大多数同事要么对着电脑屏幕愣神,指尖无意识地敲着键盘,要么已经悄悄收拾东西,只等下班铃响。只有角落靠窗的那个位置不同。
林静之就在那儿。
他面前摊开的,不是待处理的文件,而是一张皱巴巴、印满了铅字的废报纸。报纸上,一片酣畅淋漓的墨迹已然铺开,行云流水一般,与底下新闻标题的呆板宋体形成了奇异的对照。他手握一管普通的狼毫笔,腕子悬空,背挺得笔直,眼神专注得像是凝望着另一个世界。笔尖在纸上游走,极轻极稳,只有极细微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啮食桑叶,在这片倦怠的空气里,清晰可闻。
我端着茶杯走过去,站在他侧后方,不忍打扰。他写的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那“照”字最后一点,他笔锋微微一顿,旋即轻巧提起,留下一个饱满又富有弹性的收束,余韵袅袅。
“静之,你这字,是越来越有味道了。”我轻声叹道。
他这才察觉,抬起头,露出一贯温和的笑容,眼角漾开细密的纹路。“瞎写,瞎写。”他放下笔,活动了一下手腕,“老陈,你看这‘泉’字的一捺,像不像云手最后那股子含蓄的劲儿?笔意到了,得收住,不能全放出去,一放就野了。”
练字如练拳,尤其是太极。这话他常挂在嘴边。我起初只当是爱好者的玄乎其说,听得多了,再看他运笔时的起承转合,那种不疾不徐、力蕴其中的节奏,倒真觉得有几分道理。他这人,似乎总能把看似不相干的东西,揉捏到一处。
我们单位是那种典型的清水衙门,事儿不多,人也闲散。林静之在这里,像个异类。他不参与同事间的牌局,也少有关乎升迁的钻营。所有的空闲,都被他拿来练字。打印废了的文件背面,过期的报纸,甚至是收到的牛皮纸信封,都是他的宣纸。他那个总是洗得发白的帆布笔帘里,插着几支价格寻常的毛笔,一方石质普通的砚台,还有一得阁最便宜的那款墨汁。工具简陋,但他待它们极珍重,每次写完,必定清洗得干干净净,收拾得整整齐齐。
有一次我问他:“静之,就你这功夫,怎么没想过去更好的单位?或者专门搞书法去?”
他正把一张写满字的废报纸小心抚平,叠好,闻言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通透的东西:“这儿挺好,清静。字嘛,是写给自己看的,心静,字就静。别的,不强求。”
二
话虽如此,他书桌玻璃板下,却压着几张颜色不一的证书边角。那是他参加各类书法比赛的获奖证明。从最初一些地方性小比赛的“优秀奖”、“入围奖”,到后来,证书的抬头变成了省文联、省书法家协会主办的大赛。名字也从不起眼的角落,慢慢挪到了前列。
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年省里搞了一个规格很高的青年书法展,征集作品时,单位里几个附庸风雅的年轻人都摩拳擦掌。林静之没声张,依旧每日雷打不动地用废报纸练他的字。直到截稿前最后一天,他才从抽屉里取出一卷宣纸,在办公桌上铺开。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用正式的宣纸。他凝神静气,蘸墨,舔笔,然后落笔。写的是岳武穆的《满江红》。笔走龙蛇,铁画银钩,一股慷慨沉郁之气扑面而来,办公室里偶尔的交谈声都自觉低了下去。写完,他盖上一方小小的、自己刻的“林氏”印章,默默卷好,寄了出去。
几个月后,结果公布,他得了一等奖。消息传来,单位里小小轰动了一下。领导在会上不痛不痒地表扬了几句,同事们围过来道贺,语气里多少带着点惊奇,仿佛第一次发现身边藏着这么个人物。林静之还是那副样子,谦和地笑着,说着“运气,运气”。但那天下午,我看见他练字时,笔下的节奏似乎更舒展了些,像绷紧的弓弦微微放松后,更自然的震颤。
再后来,省书法家协会吸收他为会员。那本深蓝色封面的会员证,他给我看过一次,就仔细收了起来。身份变了,他这个人却没变。上班,处理那些琐碎却必要的事务,然后,依旧是废报纸和毛笔的世界。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桌上偶尔会出现一两个精致的信封,或是洒金的红纸。是外面的人慕名找来,请他写对联的。乔迁新居的,结婚喜庆的。他一般不推辞,问清楚对方的要求,有时还细细打听新人的名字,好嵌到对联里去。他总是用自己的纸墨写好,分文不取。人家过意不去,硬塞些礼物,他推脱不过,最多收下几包茶叶,或者一点水果。
“静之,你这可是亏本买卖啊。”我打趣他。
他正在写一副婚联,“琴瑟和鸣”四个字端庄妍丽。他头也不抬,声音平和:“字有人喜欢,肯挂在家里,是这字的福气。谈钱,就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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