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禧堂内,死一般的寂静。
方才那凄厉的嘶吼犹在梁上盘旋,多浑虫撞柱的闷响,仿佛一柄重锤,砸烂了这座国公府的最后一丝体面。
腥甜的血腥气,迅速在庄严的正堂内弥漫开来。
王熙凤脸上的狠厉消失了,那双惯于拿捏人心的丹凤眼,第一次闪过了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愕。
她凤辣子自问在内宅之中翻云覆雨,什么腌臜阵仗没见过?
这多浑虫一个灶下烧火的破落户、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酒鬼,竟敢……竟敢用这种刚烈的方式,当着阖府主子的面,以命相搏?!
“莫不是……我最近当真是犯了那天煞孤星?”凤姐儿心头竟荒唐地闪过这个念头,
“前儿才为那张金哥的案子收了手尾,今儿又……人命官司竟这般接连不断?”
本是一出她临时计上心头、快刀斩乱麻的“灭火”,想着将这脏水全泼回这下作夫妻身上,打发了事。
谁曾想,竟叫这平日里任人搓扁捏圆的“多浑虫”,给将了这最后一军!
“倒是小瞧了这破落户的性子!”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啊……”
贾母再也看不下去,那张养尊处优的脸上满是惊恐与不忍,她紧闭双眼,双手合十,那根蟠龙拐杖也握持不稳,口中只不住地念叨。
“愣着作甚!还不扶老太太回去歇着!”
贾政猛地惊醒过来,怒喝赵姨娘。
这一句话,仿佛惊醒了满堂姑娘们。
邢夫人、薛宝钗、三春姊妹,乃至一众丫鬟婆子,这才如梦初醒,魂飞魄散。
谁还敢在这沾了血的“凶堂”多待片刻?
众人七手八脚,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主仆尊卑的规矩,簇拥着贾母,如同躲避瘟疫般,慌不迭地朝门外涌去。
一个个低着头,脚步纷乱,谁都不敢落后,仿佛生怕堂内那刚死的孤魂怨鬼,会一把抓住自己的脚踝,拉个垫背的。
人潮退去,唯有林黛玉落在了最后。
她本能地跟着众人往外走,可那股浓重的血腥气却像一只无形的手,拽住了她的裙裾。她忍不住回头。
这一眼,便成了她此生都将挥之不去的梦魇。
只见那荣禧堂正中,凤姐在血腥与死寂之中,竟是面无表情。
只是又缓缓地坐回到了那张椅子上,脸上没有惊恐,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再看那廊柱之下,多浑虫的尸身歪倒在地,鲜血淌了一地,那双圆睁的眼睛,正绝望地瞪着这雕梁画栋的屋顶。
而在另一侧,被袭人半背半拖着、仍旧昏迷不醒的宝玉。
“呕……”林黛玉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死死捂住嘴,将那股恶心强压了下去。
可一种比恶心更强烈的、更深沉的厌恶,却从她心底最深处翻涌而出。
她忽然对以往那个只知伤春悲秋、只知诗词唱和、只知葬花垂泪的自己,厌恶到了极点!
什么“质本洁来还洁去”,什么“冷月葬花魂”……
她今日方算见了一出这贾府里真正的“众生相”——为老不尊的贾母,色厉内荏的政老爷,冷酷无情的凤辣子,还有那……因色而起、如今人事不知的宝玉……
百年风华钟鸣鼎食的诗书之家,竟……竟如此个荒唐透顶!
林黛玉再也不愿多看一眼,她提起罗裙,自顾自的出了荣禧堂,心里好似下了某种决断。
堂内,血腥气依旧浓郁。
王熙凤端坐椅上,神色已然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决断。
她仿佛一点也没被这屋里的血腥之气、这刚死之人的怨气给镇住。
“赖大。”她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
“在,在……二奶奶……”大管家赖大从门外闪了进来,他那张惯会察言观色的脸上,此刻也只剩下敬畏与惶恐。
王熙凤看都未看他一眼,只盯着指尖那精美的描金护甲,冷冷地吩咐道,“寻几个府里嘴巴严实、手脚麻利的小子来。”
“把地洗了,一根头发丝儿都不能留下,懂吗?”
“是,是!奴才明白!”
“再者,”凤姐儿顿了顿,“这尸首,不吉利。”
“趁着晚间天黑,套个车,从后门拉出去,寻个城外的乱葬岗,挖个坑埋了也就是了。”
她嘴角牵起一丝冷酷的讥诮:
“这京城里二百多万张嘴,每日里生生死死,不知多少。死个把奴才,算个什么稀奇事?”
赖大听得后背寒毛倒竖,连连点头称是,一边擦着冷汗,一边退出去唤人了。
他心里此时对这位将门出身的二奶奶,真是又敬又怕到了骨子里。
贾政坐在一旁一直听着,见王熙凤三言两语间已将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那副圣贤学究的模样又一下回到了脸上。
他站了起来,却不敢靠近那血腥之地,只站在堂门处,背着手,仰头看了看那朱红的廊柱,长长地叹了口气,摇头晃脑,悲天悯人道:
“唉……又是一桩冤孽,冤孽啊!”
话音未落,他竟是连个招呼也未打,仿佛再多留一刻便会脏了自己的圣贤袍服一般,袖袍一甩,抬腿迈步,径直朝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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