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光峰,艾欧兰多王国境内第三高的雪山。
凯兰站在海拔三千八百米的山脊上,呼啸的寒风卷着雪沫拍打在他的防护法袍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在他前方一百米处,就是报告中所描述的“绝对静默领域”。
即使已经用奥术视觉观察了整整一个小时,眼前的景象依然让这位经验丰富的法师感到脊背发凉。
那是一个完美的半球形区域,半径大约五十米。领域内外界限分明得像用刀切开——外侧是狂风暴雪,内侧却是一片死寂。雪花在穿过边界的一瞬间凝固在半空,保持着最微妙的结晶形态。一块从上方山崖崩落的岩石悬停在领域边缘,保持着坠落时激起的雪尘,那些尘粒也静止着,像琥珀里的气泡。
但最诡异的是光线。领域内的光线呈现出一种黏稠的质感,仿佛空气本身变成了凝固的透明胶体。凯兰扔进去的一枚发光符文,在穿过边界后就像陷入了泥沼,光芒被无限拉长、扭曲,最后凝固成一团朦胧的光晕。
“裁定碎片……”凯兰喃喃自语,单片眼镜后的瞳孔中流转着淡紫色的奥术符文,“不是简单地停止时间,是‘裁定’了这片区域内的时间流速为零。它在强制执行这个法则。”
他蹲下身,从腰间的施法材料包里取出几样物品:一小瓶星尘粉末、三根乌鸦羽毛、一枚打磨光滑的黑曜石镜片。这是他为解析这片领域准备的工具——既然无法直接进入,那就从外部窥探其内部结构。
星尘粉末洒向空中,在凯兰的咒语引导下没有飘散,而是悬浮着勾勒出一个复杂的侦测法阵。乌鸦羽毛被点燃,升起的青烟渗入法阵,显现出肉眼不可见的能量流动。最后,凯兰举起黑曜石镜片,透过它观察领域的深层结构。
镜片中的世界截然不同。
他看到无数条纤细的、银白色的“丝线”从领域中心辐射出来,像蛛网一样包裹着整个半球。每一根丝线都在缓慢脉动,每一次脉动都会让领域内的“时间凝滞度”加深一分。丝线交汇的中心点,悬浮着一块巴掌大小的水晶碎片——它呈现出沙漏的形状,内部有银色的沙粒在不断落下,但落下的沙粒永远不会到达底部,而是在中途就倒流回顶部,形成永恒的循环。
“裁定碎片的本体。”凯兰低声道,“它在制造一个时间的闭环。”
他调整镜片的角度,尝试观察领域内部更详细的状况。然后,他愣住了。
在领域深处,靠近中心的位置,有五个人影。
他们保持着行走的姿势,但动作凝固在迈出半步的瞬间。为首者是个穿深蓝法袍的老者,手持一根顶端镶嵌蓝宝石的法杖;他身后是两名年轻的学徒,一男一女;再后面是两个全副武装的护卫,铠甲上覆满冰霜。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并非完全静止——凯兰透过奥术视觉看到,这五人周围包裹着一层极淡的金色光晕。那光晕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脉动,大约每现实中的十分钟才完成一次闪烁。
“他们还活着。”凯兰倒吸一口凉气,“时间没有完全停止,只是被放慢了……至少一万倍。他们在领域里度过一分钟,外界已经过去七天。”
但更让他在意的是这些人的装束。老者的法袍样式古老,上面的符文不是现代奥术学派使用的任何一种,而是三千年前“星辰王朝”的宫廷法师风格。两个学徒佩戴的徽记——交叉的权杖与卷轴,正是那个早已消亡的魔法王朝的象征。
“古代探险队……”凯兰快速回忆着史籍记载,“星辰王朝在覆灭前,曾派遣大量法师探索大陆各地的神秘遗迹,寻找‘永恒的秘密’。其中一支队伍消失在极光峰,史书记载为‘遭遇雪崩殉难’……现在看来,他们是闯入了刚刚坠落的碎片领域,被时间凝滞困住了。”
他调整镜片,看向探险队脚下。在领头老者的前方地面上,躺着一块石板。
即使隔着扭曲的时间场和五十米距离,凯兰也能看清石板上刻着的图案——那是一个纺车的简图,纺车周围缠绕着无数丝线,丝线末端连接着星辰、山脉、河流,乃至模糊的人形。纺车下方刻着一行古老的星辰文字:
“命运可纺,命运可织,唯纱影之后,方见真谛。”
凯兰的瞳孔骤然收缩。
纱影——这个词在之前的古代石板和翡翠议会的情报中都出现过。影纱秘教,熵影会。而“命运纺车”,这正是他们试图构建的东西。
“所以星辰王朝也在研究这个……”凯兰迅速记录下所有细节,“他们的探险队来这里寻找什么?为什么这块记载着禁忌知识的石板会出现在碎片领域里?是巧合,还是……”
他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性:也许不是探险队“发现”了石板,而是石板“吸引”了探险队。这块裁定碎片坠落的地点不是随机的,是有人——或者某种力量——特意将它放置在这里,用它制造一个时间囚笼,困住那些可能发现秘密的人。
但如果是这样,石板本身为什么没有被时间凝滞?为什么能被清楚看见?
凯兰决定冒险靠近。
他先是施展了三个防护法术:一层抵御极端低温的“恒温结界”,一层过滤时间扭曲影响的“稳态灵光”,还有一层能在危急时刻将他传送回安全点的“瞬返咒印”。然后,他开始缓慢地、一寸一寸地靠近领域边界。
距离边界十米时,他感觉到了那种“低语”。
不是声音,而是直接在意识中响起的“宣告”:
【此域时间已裁定:流速为零。擅闯者将受同等裁定。】
凯兰停下脚步,用奥术咒文回应:“我并非擅闯,乃为解救囚者而来。”
碎片没有回应。它没有完整的意识,只有执行裁定的本能。
距离五米时,空气开始变得粘稠。凯兰每走一步都像在逆流游泳,周围的景物开始出现重影——那是他的时间感知被碎片力量干扰的征兆。他脖子上挂着的“锚时护符”开始发热,提醒他维持自我时间流速的重要性。
三米。
两米。
一米。
凯兰停在边界前,伸出手指。指尖距离那层无形的屏障只有一寸之遥。透过奥术视觉,他能看到屏障上流淌着无数细密的符文——那是碎片自发形成的“裁定结界”,它在不断宣告并强制执行“此地时间静止”的法则。
要进入,必须不被这个法则影响。要解除,必须理解这个法则的运行逻辑。
凯兰闭上眼睛,开始解析。
三个小时后。
山脊上的风更急了,天空开始飘下细密的冰晶。凯兰依然站在领域边界前,像一尊雕像。他的脚边散落着几十张写满符文和算式的羊皮纸,有些已经被雪覆盖。
终于,他睁开了眼睛。
“我明白了。”凯兰的声音因长时间专注而沙哑,“它不是‘停止’时间,是‘无限延长’时间的间隔。就像把一秒钟拉伸成一年,在这一年里,所有事物只能完成原本一秒钟内能完成的动作。所以那些探险者还活着,因为他们还在极其缓慢地‘运动’——只是慢到几乎无法察觉。”
他看向领域中心的碎片:“而要解除这种状态,不能强行破坏结界,那样会瞬间释放被压缩的时间,让领域内的一切在刹那间经历千万年的磨损——探险者们会瞬间化为尘埃。”
凯兰从材料包里取出最后几样物品:一小瓶龙血墨水、一根用独角兽鬃毛制成的笔、还有三颗储存着纯净魔力的水晶。
他盘腿坐下,开始在地面的雪上绘制一个复杂到令人眼花的法阵。这不是攻击法阵,也不是防御法阵,而是一个“逆向解析阵”——他要像拆解一个精密钟表那样,一层层拆解碎片的裁定逻辑。
龙血墨水在雪地上画出深红的线条,独角兽鬃毛笔尖流淌出银色的咒文。凯兰每画一笔,都要消耗大量的精神力去“理解”对应部分的结界结构。汗水从他的额角渗出,又在低温中迅速凝结成冰珠。
当法阵完成时,三颗魔力水晶已经有两颗彻底黯淡。凯兰的脸色苍白如纸,但他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
“找到‘接缝’了。”他低声说,“裁定的执行不是完美的,它有自己的‘判决流程’。只要找到流程中的节点,就能插入‘异议’,让裁定暂时失效……”
他站起身,双手在胸前结出一个古老的手印。那不是现代奥术学派的手势,而是他从星辰王朝的遗迹文献中学到的、已经失传千年的“星辰法印”。
“以群星之名,”凯兰开始吟唱,每个音节都引动周围魔力的共振,“我对此域裁定提出异议。时间不应静止,生命不应停滞,探索不应被困。我要求——重开庭辩。”
领域开始震颤。
那些银白色的时间丝线剧烈抖动起来,碎片中心的沙漏水晶光芒大盛。凯兰感觉有无数个声音在意识中同时宣告、辩驳、坚持、反驳——那是碎片在执行它的“裁定职能”,在“审理”凯兰提出的“异议”。
这是概念的对抗。凯兰不是在用魔力硬拼,而是在用逻辑和法则本身去质疑另一个法则的合理性。
“你说此域时间应为零,”凯兰的声音越来越高,法袍在魔力激荡中猎猎作响,“但时间若为零,运动应停止,思想应凝固。然而囚者尚存意识,光仍在传播——证据表明,你的裁定存在瑕疵!”
碎片的光芒闪烁不定。银白色的丝线开始出现细小的断裂。
“你说擅闯者当受同等裁定,”凯兰踏前一步,脚已经踩在了边界线上,“但我已在此站立三小时,我的时间依然流动——你的法则,对我无效!”
这是关键的一步。凯兰用自己作为“反证”,证明碎片的裁定并非绝对。
领域剧烈震颤。凝固在空中的雪花开始微微飘动,悬停的岩石下沉了一寸。时间凝滞的法则开始松动。
凯兰抓住这个瞬间,双手法印变换,吐出一句古老的星辰咒文——那是他从石板上的纺车图案中逆向推导出的、与“命运编织”相关的反咒。
“我裁定:时间当如河流,缓急有时,但永不止息!”
“轰——”
无形的冲击波以凯兰为中心扩散开来。所有银白色的时间丝线同时崩断,碎片中心的沙漏水晶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半球形的静默领域像肥皂泡一样破裂,被凝滞的时间瞬间释放——
但不是在刹那间经历千万年。
凯兰的反咒起到了缓冲作用。时间以正常的流速恢复,那些被拉伸的时间间隔被平稳地“压缩”回原状。悬停的岩石落在地上,激起正常的雪尘。凝固的雪花继续飘落。
而领域中心的五个人影,同时一个踉跄。
为首的老法师惊愕地看着周围,又看向自己凝固在迈步姿势的腿,最后看向正前方——凯兰站在那里,脸色苍白但眼神明亮。
“你们……”老法师的声音干涩,像几千年没说过话,“你是……什么人?现在是什么年代?星辰王朝……还在吗?”
他身后,两个年轻的学徒茫然地环顾四周,护卫们本能地拔剑,但动作僵硬迟缓——他们的身体还不太适应突然恢复正常的时间流速。
凯兰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王室的徽记:“我是艾欧兰多王国的宫廷法师凯兰。星辰王朝……已经在两千八百年前覆灭。你们被困在时间凝滞中,至少三千年了。”
老法师——他自我介绍名叫阿拉斯托·星语——闭上眼睛,许久,才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三千年……果然……陛下还是失败了……”
“什么失败了?”凯兰追问,同时目光投向地面那块石板。
阿拉斯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当看到石板时,老法师的眼中闪过复杂情绪:“那个啊……那是王朝倾尽国力研究的最后课题:‘命运纺车’。陛下相信,如果能编织命运,就能让王朝永恒。但我们这些探索队被派往大陆各地,不是为了建造纺车,而是为了……寻找阻止它的方法。”
凯兰瞳孔一缩:“阻止?”
“纺车计划被‘影纱会’渗透了。”阿拉斯托的声音低沉,“那是一群崇拜‘自我命运主宰’的疯子。他们欺骗了陛下,让陛下相信编织命运能让王朝永恒,但实际上……他们想编织的是只属于他们自己的命运,让整个世界成为他们的提线木偶。”
老法师指向石板:“这块石板记载的是纺车的原理,但也隐藏着破坏它的方法——‘唯纱影之后,方见真谛’。意思是,只有看透影纱会的谎言,才能找到真正的出路。我们带着石板逃离王都,想把它藏到无人能找到的地方,结果在这里……”
他苦笑着看向已经碎裂、掉落在雪地中的裁定碎片:“遇到了这个。现在想来,恐怕不是意外。影纱会不希望有人知道纺车的弱点。”
凯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那块已经失去活性的碎片。它现在只是一块普通的、内部有沙粒状结构的水晶。
【碎片·终末怀表:裁定权柄已耗尽,但仍可作为时间感知增幅器使用,或用于施展一次性的时间停滞法术(使用后彻底碎裂)。】
他将碎片收起,又拿起石板。石板上的纺车图案在月光下微微发光,那些连接着星辰山脉的丝线仿佛在缓缓流动。
“影纱会……熵影会……”凯兰喃喃道,“他们从三千年前就开始谋划了。现在他们收集神骸碎片,是想重建命运纺车?”
“很可能。”阿拉斯托在学徒的搀扶下站起来,他的身体还很虚弱,但眼中重新燃起了光,“年轻人,带我去见现在的统治者。星辰王朝虽然覆灭了,但我们的知识、我们的错误、我们的教训……应该被传承下去。如果影纱会真的卷土重来,那么整个世界都面临危险。”
凯兰点头。他看向东方,黎明即将到来,第一缕晨光染红了雪峰之巅。
他想起了王羽他们,想起了即将前往的巨龙埋骨地,想起了莉塔娜提供的、关于“龙泣之心”碎片被喂养的情报。
所有的线索开始串联。
古代魔法王朝的覆灭,影纱会的千年阴谋,神骸碎片的异常激活,巨龙埋骨地的邪恶仪式……
“我们得快点回去。”凯兰说,开始施展群体传送法术的准备工作,“我的同伴们可能正踏入一个准备了三千年的陷阱。而你们,星语大师——你们的苏醒,也许是命运给予这个时代的一次机会。”
阿拉斯托苍老的脸上露出坚定的神色:“那就走吧。三千年前我们没能阻止他们,三千年后……至少要让后人知道,该朝哪个方向挥剑。”
传送的光芒亮起,吞没了六人的身影。
雪峰重新恢复了宁静。只有那片曾经是绝对静默领域的区域,雪地上留下了一个完美的圆形痕迹——那是时间曾经被囚禁的证明。
而在更深的积雪下,在凯兰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另一块小得多的石板半掩着。上面只刻着一行字:
“火种已燃,钥匙将至。纺车当转,命运当织。”
石板的角落,有一个淡淡的、影纱会的徽记。
它在晨光中,微微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