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重新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煤油灯的光晕依旧昏暗,却仿佛比之前明亮、温暖了些许。
门外令人心悸的叫骂和殴打声消失了,只剩下寒风掠过窗纸发出的细微呜咽,以及炕上几个孩子尚未平息的、细微的抽噎。
魏红霞紧紧抱着五丫头,背靠着冰冷的土墙,目光复杂地落在张玉民身上。
他正背对着她,弯腰捡起刚才放在炕沿的那十个鸡蛋,动作轻柔地拂去上面沾着的些许尘土,仿佛那不是十个普通的鸡蛋,而是什么易碎的珍宝。
她的心还在砰砰狂跳,手心里全是冷汗。
刚才门外那几声闷响、惨叫,还有栅栏柱子断裂的“咔嚓”声,都像重锤砸在她心上。
她嫁过来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张玉民如此……凶狠。
可这股凶狠,却是为了护着她们娘几个。
这种陌生又强烈的被保护感,让她无所适从,心底那冰封了多年的什么东西,似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
张玉民将鸡蛋小心地放在炕桌中央,转过身,看向缩在炕角的四个大女儿。
大丫和二丫紧紧抱在一起,两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恐惧还未完全褪去,但更多的是一种懵懂的探究,偷偷打量着这个突然变得陌生又强大的父亲。三丫还在小声啜泣,小肩膀一耸一耸的。四丫似乎困了,揉着眼睛,哼哼唧唧。
张玉民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刚才的场面肯定吓着孩子们了。他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更柔和些,走到炕边,没有贸然靠近,而是蹲下身子,让自己的视线与孩子们齐平。
“大丫,二丫,别怕。”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刻意放得很轻,“爹把坏人都打跑了,他们不敢再来了。”
大丫怯生生地看着他,没说话。二丫小声问:“爹……二叔和二婶……还会来抢妹妹吗?”
“不会!”张玉民回答得斩钉截铁,目光坚定,“有爹在,谁也抢不走你们任何一个!爹跟你们保证!”
他的目光又看向三丫,伸出手,想摸摸她的头。三丫下意识地一缩。张玉民的手停在半空,没有强求,只是温和地说:“三丫不哭了,看,爹借到鸡蛋了,现在就给你娘和你们炖香喷喷的鸡蛋羹吃,好不好?”
听到“鸡蛋羹”三个字,三丫的哭声小了些,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看着他,小鼻子抽了抽。
魏红霞看着这一幕,心里酸涩难言。
她张了张嘴,想问问他在外面到底把老二两口子咋样了,会不会惹来更大的麻烦,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看着张玉民那宽阔却显得有些疲惫的背影,最终只是低声道:“你……你没把他们打坏吧?他爷他奶那边……”
张玉民站起身,看向魏红霞,知道她的担忧。
他走到水缸边,用瓢舀了半碗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抹了把嘴,才道:“没大事,就是让他们长长记性。他爷他奶那边,爱咋咋地,从今往后,咱们过咱们的日子,他们甭想再指手画脚。”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魏红霞看着他被冷水浸润后更显刚毅的侧脸,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这个男人,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接下来,张玉民二话不说,开始直接生火烧水。
魏红霞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心里的疑惑更深了。
水烧开了,张玉民拿出一个最大的粗瓷碗,将十个鸡蛋逐一磕开。
黄澄澄的蛋黄和清亮的蛋液滑入碗中,足足有大半碗。
他小心地用筷子搅散,加入少许盐花,又滴了两滴珍贵的豆油,然后冲入适量的开水,轻轻搅拌。
浓郁的蛋香瞬间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几个孩子都忍不住吸着鼻子,眼巴巴地看着那碗黄灿灿的蛋液。
张玉民将碗放在锅里,盖上锅盖,利用灶膛的余火慢慢蒸着。
他守在锅边,小心地控制着火候。
魏红霞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他为了一碗鸡蛋羹如此用心,心里的坚冰似乎被这温暖的灶火烤化了一丝丝。
她记得,以前的张玉民,从未下过厨房,更别说为她和孩子们这般费心。
约莫一刻钟后,鸡蛋羹蒸好了。
张玉民掀开锅盖,一股更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碗中的鸡蛋羹嫩黄滑腻,如同最好的豆腐脑,表面光滑如镜,微微颤动着。
他小心地端出烫手的碗,放在炕桌上。
然后拿起勺子,先舀了最大的一勺,里面还特意带了块最嫩的蛋羹心,递到魏红霞面前:趁热吃,你现在最需要补身子。
魏红霞看着递到嘴边的勺子,看着那颤巍巍、香喷喷的蛋羹,又抬头看看张玉民那不容拒绝却带着一丝笨拙的关切的眼神,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赶紧低下头,就着勺子的边缘,小心地吃了一口。
蛋羹入口即化,鲜香滑嫩,带着豆油特有的香气,是她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味道。
温热的蛋羹滑过喉咙,一路暖到胃里,仿佛连那颗冰封了多年的心,也感受到了一丝暖意。
都过来。张玉民对孩子们招手。
他小心地将剩下的蛋羹分到几个小碗里,每个孩子都分到了不少。慢慢吃,别烫着。
大丫、二丫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的碗,小口小口地吃着,脸上洋溢着满足和惊奇。
三丫吃得急了些,烫得直吐舌头,却舍不得停下。
张玉民耐心地吹凉了四丫碗里的蛋羹,一点点喂给她。
屋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孩子们细细的咀嚼声和满足的叹息。
一碗普通的鸡蛋羹,对这个长期缺乏油水、更缺乏关爱的家庭来说,不亚于一场盛宴。
魏红霞慢慢吃着自己碗里的蛋羹,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却心满意足的样子,再看看默默注视着孩子们、眼神柔和的张玉民,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混着蛋羹一起吃下。
这泪水,不再是纯粹的苦涩,而是掺杂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有委屈,有心酸,但更多的,是一种久违的、被珍视的感觉。
三丫吃得最快,她舔干净碗底,仰起小脸,看着张玉民,小声说:爹……蛋羹……真香。
这一声,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恐惧和疏离的称呼,而是带着一丝依赖和满足。
张玉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暖流涌遍全身。
他伸出手,揉了揉三丫枯黄的头发,声音有些沙哑:香以后爹再给你们做。
大丫和二丫也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神里,少了几分恐惧,多了几分亲近。
魏红霞默默吃完最后一口蛋羹,将空碗放下,用手背擦了擦眼角。
她看着张玉民,第一次主动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可闻:你……你也忙活半天了,碗里……碗里还有点底子……
张玉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走到炕边,看着碗里那点刮下来的、已经有些凉了的蛋羹碎屑,心里却是滚烫的。
他拿起勺子,将那些碎屑刮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
这点残羹,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来得香甜。
一碗鸡蛋羹,或许填不饱五个咕咕叫的小肚子,却实实在在地,迈出了融化这个家庭坚冰的第一步。
那弥漫在屋里的蛋香,和孩子们满足的小脸,便是最好的证明。
“时候不早了,你刚生完,赶紧躺下歇着,别着了风。”张玉民说着,走过去,帮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又看了看她怀里睡得正香的五丫头,“孩子给我吧,我抱着,你睡会儿。”
魏红霞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把襁褓递了过去。
张玉民接过孩子的动作,比他拿棍子时轻柔了百倍,那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抱着的是全世界。
他笨拙却又无比珍视地调整着姿势,让五丫在他臂弯里睡得更舒服些。
这一幕,让魏红霞鼻尖一酸,赶紧别过头去。
张玉民抱着小女儿,在炕沿坐下,对另外四个丫头说:“都躺好,睡觉。大丫,你是大姐,照顾好妹妹们。”
大丫看了看娘,又看了看爹,小声应了一句:“嗯。”然后拉着二丫和三丫,挨着魏红霞躺下了。四丫早就困得不行,也蜷缩在一边。
张玉民就那么抱着五丫,靠在冰冷的土墙上,闭目养神。
他不敢睡实,耳朵时刻留意着外面的动静,提防着老宅那边不甘心再来闹事,或者有什么其他意外。
怀里小女儿温热的体温和均匀的呼吸,像一股暖流,缓缓熨帖着他那颗饱经沧桑、充满戾气却又无比柔软的心。
这一夜,对于魏红霞和孩子们来说,注定是漫长而难眠的。
恐惧、迷茫、甜蜜还有一丝微弱的新奇,交织在心头。
而对于张玉民来说,这是新生的第一夜,是守护的开始。
……
天色蒙蒙亮,窗纸透出熹微的青光。
张玉民几乎一夜未眠,但精神却异常亢奋。他轻轻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
魏红霞其实也没睡踏实,感觉到他的动作,睁开了眼。
“我出去一趟,弄点吃的回来。”张玉民低声道,“你看好孩子,谁来也别开门。”
魏红霞看着他眼底的血丝,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句:“你……小心点。”
“嗯。”张玉民点了点头,心里微微一暖。这句“小心点”,虽然简单,却是久违的关心。
他悄无声息地拉开房门,闪身出去,又轻轻带上。院子里,昨晚被打断的栅栏柱子歪在一旁,雪地上还残留着凌乱的脚印和些许污渍,昭示着昨晚的不平静。他眼神冷了冷,没去管它,目光扫过院子,最后落在墙角那堆柴火上。
他走过去,翻找了一会儿,从里面抽出一根粗细均匀、韧性极好的“Y”字形树杈,又回到屋里,从炕席底下翻出两根束口袋子用的、弹性很好的橡皮筋。这是他前世小时候常玩的把戏,没想到如今派上了用场。
他坐在灶膛前的小马扎上,就着微弱的光线,用随身携带的小刀仔细地削刮树杈,将手握的地方打磨光滑,避免木刺扎手。然后,他将两根橡皮筋并列,牢牢地绑在树杈的两个顶端,形成一个简易却非常实用的弹弓。他又从柴火堆里挑拣出一些大小适中、形状圆润的石子,装在口袋里。
这就是他眼下能找到的,最便捷、最不引人注目的狩猎工具。枪?那是以后的事儿,现在,得靠这老伙计先打开局面。
他揣好弹弓和石子,再次出了门。这次,他没往屯子里走,而是径直朝着屯子后身那片连绵的丘陵林地走去。那里靠近人烟,大型野兽不多,但野鸡、野兔、沙半鸡(一种榛鸡)之类的小型猎物却不少。
清晨的林间,空气冷冽而清新,带着松针和积雪的味道。脚下的积雪被冻得硬实,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张玉民放轻脚步,像一头经验丰富的猎豹,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
雪地是最好的记录者。很快,他就在一片灌木丛旁,发现了几行清晰的爪印,呈“个”字形,是野鸡留下的。他蹲下身仔细查看,脚印新鲜,边缘清晰,说明野鸡刚过去不久。
他顺着脚印的方向,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前世的经验和本能,在这一刻完全苏醒。他懂得如何利用地形和树木隐藏自己,如何控制呼吸,如何选择最佳的射击角度。
跟了约莫一袋烟的功夫,前方一片落满积雪的艾蒿丛里,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张玉民立刻停住脚步,身体微微下蹲,隐在一棵粗大的松树后面。他缓缓探出头,只见一只色彩斑斓的雄野鸡,正低着头,在雪地里刨食草籽和冻僵的虫子。那长长的尾羽在雪地的映衬下,格外醒目。
好机会!
张玉民屏住呼吸,慢慢从口袋里掏出弹弓和一颗石子。他拉紧橡皮筋,手臂稳如磐石,瞄准了那只野鸡的头部。打身子容易打飞,或者带伤逃跑,只有击中要害,才能一击毙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放缓。他眼神专注,心无旁骛。
“嗖——!”
石子破空而出,发出尖锐的轻啸!
几乎就在同时,“噗”一声闷响!那只正在觅食的野鸡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脑袋一歪,直接瘫倒在雪地里,扑腾了两下翅膀,便不再动弹。
成了!张玉民心中一喜,但没有立刻上前。他依旧保持着隐蔽,仔细观察了一下四周,确认没有其他动静或者危险,这才快步走过去。
捡起那只还带着体温的雄野鸡,掂量了一下,约莫有三斤多重。漂亮的羽毛在晨光下闪着金属般的光泽。他利索地拧断鸡脖子,确保它彻底死透,然后从腰间解下一段麻绳,捆住鸡脚,挂在了腰带上。
开门红!这让他信心大增。
他没有停留,继续在林地边缘搜索。凭借对动物习性的了解和敏锐的观察力,他又发现了几处野兔活动的痕迹,在一些兽径上下了两个简单的活套。下套需要耐心,不是立刻就能见成效的。
就在他准备换个地方碰碰运气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不远处一棵光秃秃的柞树枝杈上,似乎有个灰褐色的东西动了一下。
是松鼠!
这东西机警得很,速度快,通常很难用弹弓打到。但张玉民前世在山上几十年,对松鼠的习性了如指掌。他知道这东西有固定的活动路线,喜欢在树枝间跳跃,而且有时候会好奇地停下来观察。
他悄悄移动到一棵树后,再次举起弹弓。那只松鼠果然在枝杈上停了下来,抱着一个干瘪的橡子,小脑袋左右转动,警惕地张望。
距离有点远,目标又小,还在晃动。难度很大。
张玉民调整着呼吸,计算着提前量。他没有瞄准松鼠的身体,而是瞄准了它前方一点点,它可能跳跃或者停留的位置。
“嗖!”
石子再次飞出!
那松鼠似乎察觉到了危险,猛地向前一窜!但就在它跳起的瞬间,石子精准地击中了它的后腰部位!
“吱——!”一声短促的惨叫,松鼠从树上跌落下来,在雪地里挣扎了几下,也不动了。
张玉民走过去,捡起这只肥硕的松鼠。皮毛完整,只有被石子击中的地方有点血迹。这皮子硝制好了,能卖钱!肉虽然不多,但也能给孩子们添点油腥。
他将松鼠也挂在腰上,一鸡一鼠,沉甸甸的,却是希望的分量。
他没有贪多,知道初次进山,见好就收的道理。而且家里妻女还等着,他得赶紧回去。
当他提着猎物,踩着更加明亮的晨光往回走,快到屯子口时,迎面碰上了几个早起的屯邻。其中就有昨天在胡云海家门口,对他冷嘲热讽的李秀兰,还有另外两个喜欢嚼舌根的长舌妇,赵小娥和李翠花。
几人看到张玉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目光就落在了他腰间挂着的野鸡和松鼠上,脸上都露出了惊讶和难以置信的神色。
“呦!这不是玉民吗?这一大早的……从哪儿弄来的野鸡和松鼠啊?”李翠花率先开口,语气酸溜溜的。
李秀兰也撇撇嘴:“哟,还真让你打着东西了?运气挺好啊!”她可还记得昨天借鸡蛋的事儿。
张玉民懒得跟她们多费口舌,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脚步不停,径直从她们身边走过。
赵小娥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压低声音对另外两人说:“瞅见没?还真让他给蒙着了!不过啊,我看也就是运气,就他那两下子,还能天天有这好事?”
“就是,指不定从哪儿捡的呢!”李翠花附和道。
张玉民听着身后隐约传来的议论,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运气?
捡的?
等着瞧吧,这才刚刚开始。
他挺直了腰板,手里的猎物,就是他改变命运的第一步。
家里,还有五个女儿和一个需要弥补的妻子,在等着他。
未来的路还长,但这头,算是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