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家被按在泥里摩擦,灰头土脸,连带着公社副书记苟海林也觉得脸上无光,像是被人当众抽了几巴掌。他躲在公社办公室里,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心里的毒火越烧越旺。
明着来不行,暗地里使绊子也被轻易破解,这张学峰简直像个滑不溜手的山魈,浑身是刺,无处下嘴。
“不能就这么算了!”苟海林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盖跳了一下,“必须找个由头,名正言顺地整死他!”
他眯着眼睛,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张学峰凭什么这么横?不就是仗着能打猎,卖了点钱,在屯里拉拢了一帮泥腿子吗?那就从根子上给他刨了!
钱?对,钱!那么多山货,卖的钱可不是小数目,这里头能做的文章就多了。还有他的出身,他爹他妈……
一个阴损的计划在苟海林脑子里逐渐成型。他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冷笑,拿起桌上的电话,摇通了县里的一个老关系。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天阴沉着,像是要下雪。张学峰正和孙福贵在家里的仓房收拾皮毛,准备等开春雪化了再去县里卖一趟。徐爱芸在屋里缝补衣裳,小雨涵蹲在院子里看蚂蚁搬家。
忽然,屯子口传来一阵狗吠和引擎的轰鸣声。不多时,两辆绿色的吉普车,后面还跟着一辆偏三轮摩托车,卷着雪沫子,径直开到了张家老宅门口,嘎吱一声停下。
这阵仗立刻吸引了全屯人的注意。这年头,汽车可是稀罕物,一来还是两辆,还带着挎枪的民兵!
车上下来五六个人。为首的是个穿着四个兜干部服、梳着分头、面色严肃的中年男人,旁边跟着的,正是脸色不太自然的红旗公社书记马向东,还有两个戴着眼镜、夹着公文包的办事员。最后面是三个持枪的基干民兵,神情警惕。
马书记走上前,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学峰同志在家吗?”
张学峰从仓房走出来,拍了拍身上的灰,目光平静地扫过这群不速之客。他看到马书记身后的苟海林没来,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徐爱芸也闻声出来,紧张地站在张学峰身后,手不自觉地把小雨涵揽到怀里。
“马书记,各位领导,这是?”张学峰不卑不亢地问道。
那为首的分头干部上前一步,掏出一个小红本晃了一下,语气刻板:“我们是县里‘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和税务所的联合调查组,我姓郑。接到群众举报,你,张学峰,长期从事非法狩猎和投机倒把活动,获取巨额非法收入,并且涉嫌严重偷税漏税!现在依法对你进行调查,请你配合!”
投机倒把!偷税漏税!这两个大帽子扣下来,围观的屯邻们顿时一片哗然,脸上都露出惊惧之色。这年头,沾上这两条,可是能要人命的!
孙福贵气得脸色通红,想上前理论,被张学峰用眼神制止了。
张学峰脸上看不出丝毫慌乱,反而淡淡一笑:“郑组长,马书记,说话要讲证据。我张学峰打猎不假,卖山货也不假,但都是通过公社供销社正规渠道出售,价格也是供销社定的,发票收据我都留着。这投机倒把,从何说起?至于偷税漏税,供销社收购时该扣的钱都扣了,我又何来偷漏一说?”
他语气沉稳,条理清晰,反倒让那郑组长愣了一下。他没想到一个山沟里的猎户,面对这种阵仗还能如此镇定。
“哼!巧舌如簧!”郑组长冷哼一声,“供销社收购那是国家收购,但你私下有没有进行交易?还有,你狩猎是否办理了相关手续?是否在禁猎区、禁猎期狩猎?这些都需要调查!现在,我们要对你的住宅和仓房进行搜查!请你让开!”
说着,他就要带人往里闯。
“慢着!”张学峰横跨一步,挡在门口,眼神骤然变冷,“郑组长,搜查令呢?根据哪条法令,你们可以无缘无故搜查一个守法社员的家?就凭几句莫须有的举报?”
“你!”郑组长被噎得够呛,他确实没带正规的搜查令,本以为吓唬一下,一个猎户还不乖乖就范,没想到碰上这么个硬茬子。
马书记在一旁急得直搓手,打圆场道:“学峰啊,配合调查嘛,组织上也是为你好,查清楚了不就还你清白了……”
“马书记,清白不是查出来的,是靠做出来的。”张学峰寸步不让,“我张学峰行得正坐得端,不怕查!但要查,就得按规矩来!拿不出搜查令,今天谁也别想进这个门!”
气氛瞬间僵持不下。那几个民兵见状,也紧张地握紧了枪。
就在这时,一个戴着眼镜的办事员忽然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材料,上前一步,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张学峰,就算投机倒把和偷税漏税暂时存疑,但你的家庭成份和历史问题,也需要向组织交代清楚!”
他抖开那份发黄的纸张:“根据我们调阅的档案,你母亲柳氏,原籍关内,来历不明,当年落户时就存在疑点,有人反映她可能与旧社会封建残余有牵连!还有你父亲张老艮,生前曾与山里的‘老独臂’过往甚密,那‘老独臂’身份可疑,是否受过旧政府雇佣?这些历史问题,你都必须做出深刻检讨和交代!”
这一下,更是捅了马蜂窝!
成份问题!历史问题!这比投机倒把更吓人!一旦被扣上帽子,那就是永世不得翻身!
徐爱芸吓得脸无人色,身子晃了晃,差点晕倒。孙福贵等人也是又惊又怒,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围观的屯邻们也沉默了,看向张学峰的目光充满了同情和担忧。这招太毒了,简直是往绝路上逼啊!
所有人都以为张学峰会惊慌失措,会暴怒,会辩解。
然而,他没有。
张学峰站在那里,身体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屹立不倒的青松。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冰冷得如同兴安岭最深处的寒潭,缓缓扫过郑组长和那个办事员,最后落在马书记脸上。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和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母亲,是逃荒来的!一路上吃糠咽菜,差点死在关外!是俺爹,看她可怜,收留了她,给了她一个家!她一辈子老实本分,没害过一个人,没拿过别人一针一线!她是什么成份?她是贫农的成份!是饿死也不偷不抢的成份!”
“俺爹张老艮,一辈子打猎为生,交公粮,支援前线,从来没含糊过!老独臂是俺爹的朋友,也是俺的师父!他是个什么人?他是个打鬼子不要命的汉子!身上挨过枪子儿,腿被鬼子炸断过!你们去县里武装部查!档案里写得明明白白!他是伤残退伍军人!是功臣!”
“你们现在,拿着几张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破纸,就想往死人身上泼脏水?就想往我这个烈士家属、贫农子弟头上扣屎盆子?”
他猛地踏前一步,气势如同出鞘的利剑,直指那个拿材料的办事员:
“我倒要问问你们!你们是代表组织,还是代表某些躲在阴沟里不敢见光的私人恩怨?查税?查成份?好啊!咱们现在就去县里!去革委会!去武装部!当着所有领导的面,把这些陈年旧账,一笔一笔,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但是!”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如同虎啸山林,“在查清楚之前,谁敢再污蔑我爹娘一句,谁敢再动我家一块砖头!就别怪我张学峰,认得你们是领导,我手里的猎枪,认不得!”
轰!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响,震得所有人耳膜嗡嗡作响!
那股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悍烈气势,那股不容玷污父母名声的决绝,让郑组长和马书记都脸色发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那几个民兵更是被这股煞气所慑,手指都不敢放在扳机上了。
他们毫不怀疑,如果再逼下去,这个年轻的猎户,真敢豁出一切!
现场一片死寂。只有寒风刮过屋檐,发出呜呜的声响。
郑组长脸色变幻不定,他接到的指示是找茬施压,最好能抓住把柄把张学峰弄进去,可没想到对方如此强硬,而且摆出的理由和架势,让他们根本站不住脚。真要是闹到县里,查起来,恐怕最先倒霉的是他们自己!
马书记更是满头大汗,他知道苟海林和张学峰的恩怨,本以为借县里的手能压服对方,没想到弄巧成拙。
半晌,郑组长才干咳一声,色厉内荏地道:“你……你态度很有问题!我们……我们会进一步核实情况的!你等着!”
说完,也不敢再提搜查的事,灰头土脸地招呼手下,上车,发动引擎,在一阵尴尬的沉默和屯邻们复杂的目光中,狼狈地调头离开了张家屯。
看着吉普车卷起的雪尘远去,张学峰依旧站在原地,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徐爱芸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不是害怕,而是心疼和委屈。孙福贵几人围上来,又是气愤又是解气。
“峰子,这帮王八蛋……”
张学峰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紧绷的身体才慢慢放松下来。他转过身,看着满脸泪痕的徐爱芸和吓得小脸发白的小雨涵,眼神柔和下来。
“嫂子,没事了。”他轻轻擦去徐爱芸脸上的泪水,“以后,谁也不敢再拿这事说道了。”
他目光扫过围观的屯邻,抱了抱拳:“各位老少爷们,今天大家都看到了,也听到了!我张学峰家世清白,顶天立地!以后谁再敢嚼这些舌根,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众人纷纷附和,心里对张学峰的敬畏更深了一层。这张学峰,不仅手段狠,骨头更硬!连县里来的调查组都硬顶回去了!
消息很快传回公社。
苟海林听到汇报,气得砸了办公室的花瓶,脸色铁青。
“废物!都是废物!”他咆哮着,心里却涌起一股更深的无力感和……一丝恐惧。
这张学峰,怎么就扳不倒呢?
而张学峰,站在自家院子里,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眼神冰冷如铁。
苟海林,你还有什么招,尽管使出来。
咱们,慢慢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