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集体入股收购站的事儿,像一阵暖风刮过陈家屯,吹得大伙儿心里都热乎乎的。连着好几天,屯委会那间土坯房里都烟雾缭绕,赵卫东、几个屯委委员连同陈阳、张二虎他们,掰着指头算账,商量着股份咋划分,旧仓库和空地咋作价,章程咋定。虽然细节繁琐,但气氛是热火朝天的,人人都瞅见了盼头。
陈阳白天在收购站和屯委会两头忙活,晚上回到家,炕桌上有刘翠花特意留的热乎饭菜,韩新月会给他端来洗脚水,小陈默和杨文婷围着他说学校里的新鲜事。这日子,忙碌,却透着股踏实的暖意。韩新月也彻底融入了这种东北屯落的生活,褪去了初来时的那点矜持,跟着刘翠花学腌酸菜、糊窗户缝,手脚麻利得很,脸上常带着恬静满足的笑。
这天傍晚,雪停了,夕阳给雪地镀了层金边。陈阳和韩新月刚从屯委会出来,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往家走。韩新月挽着陈阳的胳膊,把头轻轻靠在他肩膀上,看着屯子里袅袅升起的炊烟,轻声说:“阳子,这样的日子,真好。”
陈阳握紧了她有些冰凉的手,刚想说什么,就见屯子口负责看信捎口信的老耿头,揣着个东西,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他们家方向跑来。
“小阳!小阳媳妇!”老耿头喘着粗气,老远就喊,“有你们的信!从京城来的!挂号信!”
京城来的?挂号信?
陈阳和韩新月对视一眼,心里都咯噔一下。韩新月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下去,接过那封牛皮纸信封,入手沉甸甸的。信封上的字迹挺拔有力,落款是某个她熟悉的机关大院地址。
“谢谢耿叔。”陈阳道了声谢,塞给老耿头一盒烟,拉着韩新月快步回了家。
屋里,刘翠花正在纳鞋底,陈良飞在听收音机。见两人脸色不太对地进来,手里还拿着封信,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咋了?谁的信?”刘翠花关切地问。
韩新月没说话,默默拆开信封。里面除了几张信纸,还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位穿着呢子大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严肃的老者,坐在书房里,不怒自威。正是韩新月的爷爷。
陈阳凑过去看信。信是韩新月的父亲写的,字里行间却透着她爷爷的意思。信上说,得知新月在东北“体验生活”已久,家里十分挂念。强调她爷爷年事已高,身体不如从前,非常想念这个从小在身边长大的孙女。又说京城各方面条件都好,为她联系好了工作单位,是很多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位置。最后语气转为严厉,指责她不顾家族颜面,滞留乡下,与不明底细的人牵扯过深,要求她接到信后,即刻动身返京,不得延误。
通篇没有提陈阳的名字,但“不明底细的人”几个字,像根刺,扎得人生疼。
韩新月拿着信纸的手,微微有些发抖。她抬起眼,看向陈阳,眼神里有委屈,有倔强,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她不怕家里反对,但她知道爷爷在家族里的权威,这封信,等于是最后通牒。
“新月……”陈阳握住她冰凉的手,声音沉稳,“你怎么想?”
“我不回去!”韩新月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斩钉截铁地说,声音带着点颤音,却异常坚定,“我在哪儿,跟谁在一起,是我自己的事!他们凭什么安排我的人生?”
刘翠花虽然不识字,但看这架势也猜出了七八分,心疼地拉过韩新月的手:“孩子,别怕,有啥事,咱一家人一起扛着。”
陈良飞磕了磕烟袋锅,沉声道:“京城来的信?是新月家里吧?啥意思?要她回去?”
陈阳简单把信里的意思说了。陈良飞听完,眉头皱成了疙瘩,吧嗒了两口旱烟,没说话。屋里气氛一下子压抑起来。
小陈默和杨文婷也感觉到不对劲,乖乖地坐在炕梢,不敢出声。
“叔,婶,阳子,”韩新月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我既然选择了这里,选择了阳子,就不会回头。我家里的情况……比较复杂,他们可能一时接受不了。但这信,我是不会理的。”
陈阳看着她强装镇定的样子,心里又疼又暖。他知道,韩新月做出这个选择,意味着放弃了什么。那是优渥的生活、显赫的家世、唾手可得的前程。而她选择留在这冰天雪地的兴安岭,留在他这个“不明底细”的猎户身边。
“你确定吗,新月?”陈阳看着她眼睛,认真地问,“跟着我,可能以后就是风里来雪里去,操心柴米油盐,远没有你在京城舒服。”
韩新月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反而笑了,那笑容带着点豁出去的决绝和一丝甜蜜的苦涩:“陈阳,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韩新月要是图舒服,当初就不会跟你来这兴安岭!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心里踏实。跟你在一起,吃糖喝菜我都愿意!”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带着东北姑娘特有的泼辣和执着。
刘翠花听得眼圈都红了,一把搂住韩新月:“好孩子!好孩子!咱不回去!这就是你的家!”
陈良飞也重重地点了点头:“闺女,有你这句话,叔这心里就亮堂了!放心,在咱这屯子里,没人能欺负你!”
陈阳没再说什么,只是把韩新月的手握得更紧。所有的言语,在这一刻都显得多余。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责任感和豪情,这个女人,为了他,几乎抛弃了一切,他这辈子,绝不负她!
然而,现实的忧虑并未散去。京城韩家,显然不会因为这封石沉大海的信就善罢甘休。这封信,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虽然被他们暂时挡住了涟漪,但那沉重的压力,已经清晰地传递了过来。
“这事,先这样。”陈阳开口道,“信,咱就当没收到。收购站和屯里入股的事,该咋办还咋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韩新月看着他沉稳的侧脸,慌乱的心渐渐安定下来。是啊,有他在,有什么好怕的?
但这件事,终究还是在每个人心里投下了一道阴影。尤其是韩新月,晚上躺在炕上,辗转反侧。她不怕家里的压力,但她担心这压力会波及到陈阳,波及到这个刚刚温暖起来的家。
“睡不着?”陈阳在黑暗中低声问,将她往怀里拢了拢。
“嗯,”韩新月往他温暖的怀抱里缩了缩,“阳子,我怕……怕他们来找你麻烦。”
陈阳轻笑一声,带着点山里汉子的野性和自信:“找麻烦?让他们来。这兴安岭,可不是他们能撒野的地方。你男人要是连自个儿媳妇都护不住,还当什么猎王?”
他粗糙的手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睡吧,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窗外,北风依旧呼啸,吹得窗棂呜呜作响。但炕头上,相拥的两人却感受着彼此的体温和心跳,所有的恐惧和不安,似乎都被这温暖的怀抱驱散了。前路或许有风浪,但此刻,他们拥有彼此,便是最大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