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缝隙,在土炕上投下几道斑驳的光柱。
陈阳是被一阵刻意压低的、兴奋的叽喳声吵醒的。
他睁开眼,就看到弟弟陈礼正趴在他炕沿边,两只小手托着腮帮子,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里面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崇拜。
“哥!你醒啦!”看到陈阳睁眼,陈礼立刻兴奋地直起身子,“屯子里都传遍了!说你昨天用枪,‘砰砰砰’三下,就撂倒了三头傻狍子!比老炮儿还厉害!你现在是咱屯最牛的炮手了!”
陈阳揉了揉还有些发胀的额头,坐起身,看着弟弟那与年龄不符的、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有些瘦黄的小脸,心里泛起一丝怜爱。
上辈子,他这个弟弟学习很好,但家里供不起,初中毕业就辍学跟着去了林场干临时工,前半辈子很辛苦。
这辈子,绝不会了。
他伸手揉了揉陈礼乱糟糟的头发,笑道:“啥炮手不炮手的,就是运气好。你小子别光听这些,好好学习才是正经。”
“我知道!”陈礼用力点头,随即又献宝似的从身后拿出那个崭新的、印着雷锋图案的铁皮文具盒,还有两支带橡皮头的铅笔,“哥,谢谢你!这个文具盒,我们班就只有我有!杨文婷都可羡慕了!”
提到杨文婷,陈礼的小脸微微红了一下。
陈阳会意地笑了笑。
杨文婷是杨文远的妹妹,跟陈礼同班,长得清清秀秀,性子文静,是陈礼这小子暗恋的对象。
上辈子,那些年他没回来,好像杨文婷后来嫁到了外地,听说过得也并不好。
“羡慕就好,你用功读书,比啥都强。”陈阳顿了顿,状似随意地问道,“文婷那丫头,学习咋样?”
“她学习可好了!每次考试都比我强点……”陈礼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过我会追上她的!”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一个清脆又带着点羞涩的女孩声音:“陈礼!陈礼!走啦,上学要迟到啦!”
是杨文婷。
陈礼一个激灵,赶紧把文具盒和铅笔塞进那个打着补丁的旧书包里,嘴里应着:“来啦来啦!”慌慌张张地就往外跑。
陈阳也起身下炕,跟着走到院门口。
只见杨文婷正站在院外的老槐树下,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棉袄,围着一条旧围巾,小脸冻得红扑扑的,像个小苹果。
她看到陈阳出来,眼神闪烁了一下,有些害羞地低下头,小声喊了句:“阳哥。”
声音细细软软的,带着这个年纪少女特有的清甜。
陈阳看着她,想起上辈子她的结局,心里暗叹一声,脸上却带着温和的笑容:“是文婷啊,上学去?路上滑,和陈礼慢点走。”
“嗯。”杨文婷轻轻应了一声,飞快地抬头看了陈阳一眼,又迅速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
她自然也听说了陈阳昨天猎狍子的事,还收到了陈阳送的崭新文具,心里对这个突然变得很厉害、对自己家也很好的邻家哥哥,充满了好奇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好感。
陈礼已经跑到了她身边,催促道:“快走快走!”
两个半大孩子,背着书包,一前一后,踏着积雪,朝着屯子另一头的小学校走去。
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充满了青春的朝气。
陈阳站在院门口,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那份守护的信念更加坚定。
不仅要让家人过上好日子,这些他在乎的人,他也要尽力护他们周全。
回到屋里,母亲刘翠花已经做好了早饭——苞米茬子粥和咸菜疙瘩。
父亲陈良飞一早已经上工去了。
吃饭的时候,刘翠花一边给陈阳盛粥,一边念叨:“昨天买那些东西,得花不少钱吧?你这孩子,有点钱就大手大脚,那麦乳精多金贵,给我和你爸这老骨头喝不是糟践了……”
话是这么说,但陈阳看得出,母亲眉宇间带着藏不住的喜意和骄傲。
儿子有本事,能赚钱,还孝顺,哪个当妈的不高兴?
“妈,钱赚来就是花的。以后咱家的日子,会越来越好。”陈阳喝着热乎乎的茬子粥,语气笃定,“您和我爹,就等着享福吧。”
刘翠花看着儿子自信满满的样子,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给他夹了一筷子咸菜:“多吃点,正长身体呢。”
饭后,陈阳没有急着再次上山。
他搬了个小马扎,坐在自家仓房门口,看着檐下挂着的那些冻得硬邦邦的猪肉和狍子肉,眼神深邃,大脑飞速运转。
光靠打猎卖肉,来钱还是太慢,而且不稳定。
这年头,物资匮乏,很多东西其实更有价值。
皮毛!
像狍子皮、鹿皮,甚至以后可能打到的狐狸皮、貉子皮,硝制好了,在城里或者通过特定渠道,能卖出比肉高得多的价钱。
药材!
这兴安岭就是一座宝库!
人参、黄芪、五味子、刺五加……尤其是野山参,那才是真正的软黄金!
上辈子他就知道,八十年代初,一棵品相好的野山参,能卖到几千甚至上万块!
那才是真正的第一桶金!
还有山货,木耳、蘑菇、榛子、松子……这些看似平常,但如果能联系上县里,甚至省城的外贸公司,批量收购,统一销售,打通出口渠道,那利润……
一个庞大的、立体的商业蓝图,开始在他脑海中清晰地勾勒出来。
短期靠狩猎积累原始资本和名声,中期重点转向皮毛和山货收购,长期则要找到那几棵关键的野山参,并建立起自己的销售网络,甚至……将来政策允许了,承包山林,搞特色养殖!
想到这些,陈阳只觉得浑身充满了干劲儿。
这1981年,遍地是黄金,就看他有没有本事和胆量去捡了!
然而,就在他踌躇满志,规划着未来宏图的时候,一阵嘈杂而嚣张的喧哗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个清晨的宁静。
“陈良飞!刘翠花!把你们家那个小瘪犊子陈阳给我交出来!”
声音粗鲁,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气,正是屯长刘福贵!
陈阳眉头一皱,放下手中的马扎,站起身,冷冷地看向院门口。
只见刘福贵头上缠着一圈显眼的白色纱布(显然是昨晚的“战果”),走起路来还有点一瘸一拐,脸上更是青一块紫一块,看起来颇为狼狈滑稽。
但他身后,却跟着两个身材高大、一脸横肉的本家侄子,刘大力和刘二牛。
这两人是屯里有名的混不吝,仗着有点力气和刘福贵的权势,平时在屯子里横行霸道,没人敢惹。
他们这一行人气势汹汹地堵在陈阳家门口,立刻引来了左邻右舍的围观。
不少人放下手里的活计,远远地站着,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脸上带着担忧和看热闹的神情。
刘翠花听到动静,手里拿着锅铲就从屋里冲了出来,看到这阵仗,心里一紧,但还是强撑着问道:“屯长?你这是干啥?我家小阳咋惹着你了?”
“咋惹着我了?”刘福贵指着自己头上的纱布和脸上的伤,怒气冲冲,唾沫星子横飞,“你问问你家那个好儿子!昨天晚上他干了啥好事?!”
他当然不敢说自己是因为想去强奸李二嫂被打的,只能含糊其辞,把矛头指向别的方向。
“刘翠花!我告诉你,你们家陈阳,问题大了!”刘福贵挺了挺肚子,努力摆出屯长的官威,声音拔得老高,故意让周围的人都听见,“有人举报!举报他偷伐国有林木!还用民兵的枪,私自上山打保护动物!无法无天了!”
这几顶大帽子扣下来,不可谓不狠!
尤其是在这个年代,“偷伐国有林”、“私自用枪”、“打保护动物”,哪一条都够喝一壶的。
围观的邻居们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看向陈阳家的眼神都变了。
刘翠花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拿着锅铲的手都在发抖。
“你……你胡说!我家小阳昨天打的野猪和狍子,都是在老林子外围打的,根本没进保护区!枪也是跟赵连长借的,有正当手续!”刘翠花虽然害怕,但还是据理力争,维护儿子。
“正当手续?谁看见了?谁能证明?”刘福贵冷笑一声,蛮横地说道,“我说他偷伐就是偷伐!我说他打保护动物就是打保护动物!在这陈家屯,我刘福贵说了算!”
他身后的刘大力和刘二牛也跟着撸胳膊挽袖子,一副要动手拿人的架势。
“陈阳!你个缩头乌龟,给老子滚出来!今天不把这事说清楚,就把你扭送到林场保卫科去!”刘福贵朝着院里叫嚣道。
就在这时,陈阳不慌不忙地从仓房那边走了过来,脸上看不出丝毫惧色,反而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
“屯长,您这帽子扣得可够大的。”陈阳走到院门口,目光平静地看着刘福贵,尤其是他头上的纱布和脸上的伤,意有所指地说道,“您这伤……看着挺新鲜啊?昨晚黑灯瞎火的,是摔沟里了,还是让黑瞎子给舔了?怎么看着像是被人用棍子揍的呢?”
这话一出,刘福贵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又羞又怒!
他昨晚被打得晕头转向,根本没看清是谁,但这伤确实是棍棒和拳脚所致。
陈阳这话,简直是当着众人的面揭他的短,打他的脸!
“你……你放屁!”刘福贵气得跳脚,指着陈阳的鼻子骂道,“小兔崽子!你别跟我耍花腔!现在说的是你偷伐林木、私自打猎的事!人证物证俱在,你抵赖不了!”
“人证?谁是人证?物证又在哪儿?”陈阳语气依旧平稳,但眼神却锐利起来,“您空口白牙,上下嘴皮一碰,就想给我定罪?屯长,现在可不是旧社会了,讲究个实事求是!您说我把树,砍了哪棵?在哪儿砍的?您指出来,咱们现在就去对质!您说我打保护动物,我打的是什么保护动物?是东北虎还是梅花鹿?我打的野猪和狍子,可不在保护名录里,林场食堂的王采购可以作证,我是正当售卖!”
他一番话,条理清晰,有理有据,直接把刘福贵给问住了。
刘福贵本来就是借题发挥,胡乱扣帽子,哪里拿得出什么真凭实据?
他支吾了半天,恼羞成怒,耍起了无赖:“我说有就有!在这屯子里,就是我说了算!大力,二牛!给我把这小子捆起来!”
刘大力和刘二牛闻言,狞笑着就要上前动手。
“我看谁敢!”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个洪亮而带着怒气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在人群后方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民兵连长赵卫东,肩上背着一杆标志性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龙行虎步地走了过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刚才在家就听到这边的吵闹声,本来不想管,但听到涉及到他借出去的枪,这才赶了过来。
看到赵卫东,刘福贵的气势顿时矮了三分。
民兵系统相对独立,赵卫东又是行伍出身,脾气火爆,在屯子里威望很高,并不怎么买他这个屯长的账。
“赵……赵连长,你来得正好!”刘福贵强自镇定,恶人先告状,“陈阳这小子,偷伐林木,还用你借给他的枪私自打猎,破坏国家资源!你快把他抓起来!”
赵卫东根本没理他这茬,锐利的目光先扫了一眼陈阳,见对方神色坦然,然后才冷冷地看向刘福贵,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刘福贵,你少在这儿跟我扯犊子!枪,是我赵卫东批条子借给陈阳的,手续齐全!他打猎,也是在我允许的范围之内,打的都是非保护动物,卖给林场食堂,合理合法!怎么,我民兵连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屯长来指手画脚了?!”
他声音洪亮,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像耳光一样扇在刘福贵脸上。
“至于偷伐林木?”赵卫东嗤笑一声,“你拿出证据来!拿不出证据,就是诬告!信不信我以破坏生产、扰乱治安的罪名,先把你这两个侄子给扣了?!”
说着,他“咔嚓”一声,有意无意地拉动了一下枪栓,虽然枪里没子弹,但那冰冷的金属撞击声,充满了威慑力。
刘大力和刘二牛顿时吓得一缩脖子,不敢动弹了。
他们再混,也不敢跟扛着真枪的民兵连长炸刺。
刘福贵被赵卫东怼得哑口无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胸口剧烈起伏,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知道,今天有赵卫东给陈阳撑腰,这亏他是吃定了!
他死死地盯着陈阳,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和不甘。他算是看出来了,这陈阳小子,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突然变得这么厉害,还搭上了赵卫东这条线!
“好!好!陈阳,赵卫东!你们……你们给我等着!”刘福贵撂下一句毫无威慑力的狠话,在周围邻居们或明或暗的嘲笑目光中,带着两个侄子,灰溜溜地走了。
一场风波,暂时平息。
赵卫东看着刘福贵狼狈的背影,冷哼一声,然后转向陈阳,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小子,刘福贵这老小子心眼小得像针鼻儿,你以后小心点,他肯定还会找机会报复。”
“谢谢赵叔,我心里有数。”陈阳感激地点点头。今天要不是赵卫东及时出现,虽然他也不怕,但难免要多费一番手脚。
“嗯,枪用着还行?”赵卫东岔开了话题。
“好用!托赵叔的福!”陈阳笑道。
“行,那你忙你的,我回去了。”赵卫东又叮嘱了一句“小心点”,便背着枪走了。
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去,但看向陈阳的目光,已经完全不同了。
有敬佩,有羡慕,也有忌惮。
这小子,不仅打猎厉害,连屯长和民兵连长都跟他有关系,以后在屯子里,怕是没人敢轻易招惹了。
刘翠花直到这时,才长长松了口气,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被陈阳一把扶住。
“妈,没事了。”陈阳安慰道。
“这刘福贵,也太不是东西了!平白无故就来诬陷人!”刘翠花心有余悸地骂道,随即又担忧地看着儿子,“小阳,你以后可真得小心点,他毕竟是屯长……”
“妈,您放心。”陈阳眼神冰冷,“他不来找我麻烦就算了,要是再敢来……哼。”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那股子寒意,让刘翠花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感觉儿子真的变了,变得让她这个当妈的,都有些看不透了。
陈阳扶着母亲回屋,心里却如同明镜一般。
和刘福贵的矛盾,已经彻底公开化,无法调和了。
这只是第一次冲突,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不过,他并不畏惧。
相反,这更激发了他的斗志。
在这片土地上,想要站稳脚跟,想要守护自己在乎的一切,光有钱还不够,还需要力量和威望。
而这一切,都将从他手中的枪,和他超越这个时代的见识开始。
他的猎场,容不得任何豺狼觊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