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慢悠悠地爬过东山头,像个刚睡醒的巨人,把金灿灿的光辉洒在陈家屯每一座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屋顶上。屯子里,那股子因为刘福贵被公社来人像拖死狗一样抓走而带来的躁动还没完全平息,家家户户烟囱里冒出的青烟,仿佛都带着七嘴八舌议论的味儿。墙根底下,几个老汉揣着手,吧嗒着旱烟,话题三句不离昨天那场风波。
“瞅见没?刘福贵那老小子,脸都吓绿了!”
“该!让他平日里横着走,这下踢到铁板了吧?”
“还得是人家陈阳啊,交的朋友都是通天的人物……”
“往后啊,咱屯子里,老陈家算是这个了!”有人悄悄竖起了大拇指。
处于舆论漩涡中心的陈阳,却像个没事人似的,吃罢早饭,跟爹娘打了声招呼,便领着兴致勃勃的孙晓峰,溜溜达达地往后山走。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靛蓝色棉袄棉裤,脚上是家里做的千层底棉鞋,外面套了件磨得发白的羊皮坎肩,肩上斜挎着那杆保养得油光锃亮的“水连珠”步枪,腰后别着侵刀,整个人利落得像棵山崖上的青松。
相比之下,孙晓峰就“光鲜”多了。一身崭新的军绿色棉猴儿,脚上是城里百货大楼买的翻毛皮鞋,头上戴着裁绒棉帽,肩上扛着一杆同样是新崭崭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只是那持枪的姿势,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子生涩和别扭。
“阳哥,咱今天往深处走走呗?说不定能碰上野猪,甚至熊瞎子呢!”孙晓峰搓着手,嘴里呵出大团大团的白气,脸上全是跃跃欲试的兴奋,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扛着巨大猎物凯旋的景象。
陈阳闻言,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瞥了他一眼:“打猎这事儿,讲究个循序渐进,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这头回正经进山,步子迈大了容易扯着蛋。先拿小玩意儿练练手,找找感觉,把枪性摸熟了再说。”
两人一前一后,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在这清晨寂静的山林里传得老远。大黄和黑子这两条经验丰富的猎狗,不用主人吩咐,自觉地跑在前面开路,它们低着脑袋,湿润的鼻子不时在雪地上嗅来嗅去,捕捉着空气中任何一丝猎物的气息。林子里静得很,只有风吹过松枝发出的呜呜声,偶尔夹杂着几声不知名鸟雀的啼鸣,更显得空旷幽深。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陈阳突然停下脚步,举起右手握成拳头,示意后面的人止步噤声。孙晓峰一个激灵,赶紧猫下腰,紧张地四处张望,手指下意识地搭在了冰凉的扳机上,心脏“咚咚”直跳。
“瞧见没?”陈阳压低声音,用手指着左前方雪地上几串清晰可见、如同梅花瓣似的脚印,声音平稳得像在唠家常,“这是雪兔留下的,看这脚印的新鲜劲儿,边缘还没被风吹模糊,里面落的雪沫子也少,过去顶多不到半小时。”
他边说边弯腰捡起一根枯树枝,在那一串脚印旁边画了个圈,耐心讲解:“看这步幅,不大不小,脚印子陷得深,说明是个肥的,分量不轻。你顺着它脑袋朝向的方向,留意两边有低矮灌木或者草窠子的地方,它八成就在那儿趴窝歇脚呢。”
孙晓峰瞪大眼睛,学着陈阳的样子,仔仔细细地观察那些脚印,嘴里啧啧称奇:“我的个亲娘诶,阳哥,就凭这几个印子,你就能看出这么多门道?你这眼力,真是绝了!”
陈阳笑了笑,没接话,只是示意他跟上。两人顺着脚印,又往前小心翼翼地摸了百十步远。果然,在一丛挂满了霜雪的榛柴棵子底下,一团灰白色的东西正紧紧缩在那儿,不仔细看,几乎和周围的雪地融为一体。
“在那儿!”孙晓峰激动地压低声音,手指着那团灰白。
陈阳朝他努努嘴,意思是交给你了。孙晓峰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手忙脚乱地端起那杆新枪,腮帮子紧紧贴在冰冷的枪托上,眯起一只眼睛,瞄了半天。那雪兔似乎也感觉到了危险,长耳朵微微抖动了一下。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打破了山林的寂静,子弹却擦着兔子的长耳朵飞了过去,打在后面的树干上,崩起一片木屑。那兔子受了惊吓,后腿猛地一蹬,像道灰色的闪电般从柴棵子里窜出来,没命地往林子深处跑去。
“哎呀!跑了!”孙晓峰懊恼地直拍大腿。
“看我的。”陈阳不慌不忙,甚至没有刻意瞄准,只是迅速举枪,身体微微侧转,随着兔子奔跑的节奏轻轻移动枪口,几乎是凭着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扣动了扳机。
“砰!”
又一声枪响。只见那跑出十几米远的兔子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猛地一个跟头栽倒在雪地里,四条腿急促地蹬踹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我操!牛逼啊阳哥!”孙晓峰看得目瞪口呆,随即兴奋地跑过去,从雪地里捡起那只还在微微抽搐的肥兔子,拎在手里掂了掂,满脸都是佩服,“这枪法,神了!你咋算准它往哪儿跑的?”
陈阳走过去,接过兔子,掏出腰后的侵刀,一边熟练地给兔子剥皮开膛,一边解释道:“没啥神的,打多了就有经验了。这玩意儿受惊逃跑,一般不会直溜跑,喜欢之字形拐弯,你得预判它下一步往哪边拐。刚才它往左前方那棵歪脖子松树那边窜,我估摸它下一步得往右躲,就往它右前方提前打了那么一丁点。” 他的动作极快,刀刃划过皮毛,发出轻微的“嗤嗤”声,三下五除二,一张完整的兔皮就被剥了下来,热腾腾的内脏被掏出来,随手埋在干净的雪地里。
“打着了就得赶紧收拾,不然血淤在肉里,回头肉就发紫,味道腥,还容易坏。”陈阳将处理好的兔肉用准备好的油布包好,塞进随身的挎包里,“这兔皮也不错,硝好了能做副手套。”
孙晓峰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只觉得陈阳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充满了一种原始而利落的美感。
接下来,陈阳又如法炮制,用几乎相同的法子,打了一只拖着长长尾羽的雄野鸡。那野鸡从一片刺玫果丛里惊飞起来,色彩斑斓的羽毛在雪地背景下格外醒目,还没飞出多远,就被陈阳一枪从半空中打了下来。
时近中午,陈阳找了个背风的山坳,这里地势平坦,旁边还有块巨大的岩石可以倚靠。他让孙晓峰去捡些干枯的树枝,自己则用侵刀削尖几根木棍,将兔子和野鸡串好。拢起一堆篝火,橘红色的火苗跳跃起来,带来融融暖意。他将串好的肉架在火上,慢慢地转动着。油脂受热,滴滴答答地落在火堆里,激起更旺的火苗和“滋滋”的响声,浓郁的肉香混合着松枝燃烧的独特烟气,很快就在这片小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孙晓峰蹲在火堆旁,看着那渐渐变得金黄焦脆的烤肉,闻着那勾人馋虫的香味,忍不住咽了好几口口水,肚子也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阳哥,你这手艺,真绝了!我看比县里迎宾楼的大厨烤得都香!”
“山里人,没啥讲究,就这点糊口的本事。”陈阳不在意地笑笑,撕下一条烤得外焦里嫩的鸡腿,吹了吹上面的热气,递给孙晓峰,“来,趁热吃,原汁原味,城里可尝不着这口。”
孙晓峰接过来,也顾不上烫,张嘴就咬了一大口。鸡肉的鲜香混合着淡淡的烟火气,瞬间充满了口腔,虽然除了盐没有任何调料,但那纯粹的肉味却让他差点把舌头都吞下去。“香!真他娘的香!”
两人围着火堆,大口吃着烤肉,就着带来的军用水壶里的凉开水,倒也吃得酣畅淋漓。大黄和黑子趴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陈阳把啃剩下的骨头和一些边角料扔给它们,两条狗立刻扑上去,满足地啃咬起来。
就在两人吃得差不多,准备收拾一下继续上路的时候,陈阳的耳朵忽然微微一动,举着水壶的手停在了半空。他侧着头,仔细倾听着远处的动静,眼神渐渐锐利起来:“别出声,来活儿了。”
孙晓峰立刻屏住呼吸,连咀嚼的动作都停了,紧张地顺着陈阳的目光望去。只见百步开外,一片白桦林的边缘,三只傻狍子正探头探脑地往这边张望,它们似乎是被这边的烟火气和刚才的枪声吸引,又或许是循着烤肉的香味过来的,显得既好奇又警惕,屁股上那撮心形的白毛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格外显眼。
“你的。”陈阳朝孙晓峰努努嘴,声音压得极低,“沉住气,瞄稳了再打。挑那只个头最大的公狍子,打它前腿后面的胸腹位置。”
孙晓峰深吸一口气,感觉刚刚吃饱的胃都有些抽紧。他小心翼翼地趴在一个雪窝子里,架好枪,透过标尺缺口和准星,死死套住了那只最大狍子的身影。瞄了半天,感觉手臂都有些发酸了,才猛地扣动扳机。
“砰!”
枪声响起,子弹却打在狍子前面不远处的雪地上,溅起一团白色的雪雾。那狍子吓了一跳,非但没跑,反而愣头愣脑地往前凑了两步,似乎想看清楚是什么东西在响。
“打低了!”陈阳低声道,“稳住,别慌,它还没跑!”
孙晓峰额头上冒出了细汗,赶紧拉动枪栓,“咔嚓”一声退掉弹壳,重新推弹上膛。他再次瞄准,因为紧张,呼吸都有些紊乱。“砰!”第二枪射出,这回收拾得高了点,子弹擦着那只公狍子的后背飞了过去,带走几根棕色的毛发。
这下,那狍子总算反应过来,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转身撒腿就跑,另外两只也跟着仓皇逃窜。
陈阳见状,知道不能再等了。他叹了口气,几乎是瞬间举枪,几乎没有瞄准的过程,完全是凭借千锤百炼形成的肌肉记忆,“砰”的一声,枪口喷出淡淡的青烟。只见那只奔跑中的公狍子如同被绊马索拦了一下,猛地一个趔趄向前栽倒,在雪地里滑出去好几米远,四条腿无力地蹬踹了几下,就不动了。
“妈的!”孙晓峰懊恼地捶了一下雪地,悻悻地放下枪,“这傻玩意儿,看着呆头呆脑的,打起来还真他娘的不容易!”
“不是你枪法不行,”陈阳走过去,一边检查狍子的伤口,一边给他留面子,也是传授经验,“是这玩意儿看着傻,其实机灵着呢,而且生命力顽强。你打它别的地方,不是要害,它带着伤也能跑出老远。得预判它下一步往哪跑,打它的心肺区或者脖颈,争取一击毙命。你刚才那两枪,第一枪把它吓愣了,第二枪把它惊跑了,它一跑起来,动作就没规律,更难打了。”
孙晓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着陈阳熟练地给狍子放血,那滚烫的鲜血汩汩涌出,在洁白的雪地上洇开一大片刺目的猩红,蒸腾起淡淡的白气。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来,搭把手,把这大家伙挪到那边背阴处,别让血招来别的玩意儿。”陈阳招呼道。两人合力将一百多斤的狍子拖到一块岩石后面。陈阳又割下最好的里脊肉和心肝,用油布包好,剩下的躯体则用积雪暂时掩盖起来,做了标记,准备回来时再取。
收拾停当,日头已经偏西,林子里光线开始变得昏暗。两人继续往林子深处走了一段。运气似乎格外眷顾他们,就在一条已经封冻的小溪边,他们撞见了一头正在用蹄子刨开冰面喝水的雄壮马鹿。这头马鹿体型极大,肩高几乎快到陈阳的胸口,头上那对硕大的鹿角分出好多枝杈,像两棵造型奇特的棕色小树,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泛着油亮的光泽,显得威风凛凛。
“我操!这么大个儿!”孙晓峰眼睛都直了,激动得声音发颤。
“这个你来。”陈阳压低声音,迅速观察了一下地形和风向,“记住我刚才说的,打前夹子窝,那是心肺所在,争取一枪撂倒。它要是跑了,我来补枪。咱们在下风口,它还没发现我们。”
孙晓峰深吸几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找了个合适的射击位置,再次趴下,将枪稳稳地架在一段倒木上。透过准星,他能清晰地看到马鹿强健的肌肉线条和那对华丽的鹿角。他瞄了又瞄,感觉心跳得像打鼓,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砰!”
枪声在寂静的傍晚格外响亮。马鹿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左侧肩胛位置顿时绽开一朵血花。它受惊之下,猛地扬起前蹄,扭头就朝着密林深处狂奔而去,速度极快。
陈阳早已料到这个结果,几乎在马鹿中枪转身的瞬间,他就已经举枪、瞄准、击发!动作快如闪电!
“砰!”
第二声枪响!子弹精准地命中了马鹿的脖颈侧面!狂奔中的马鹿又踉跄着冲出十几米远,最终前腿一软,“轰隆”一声,如同半堵墙般重重地侧倒在地,四肢剧烈地抽搐着,鼻子里喷出带着血沫的粗重喘息,眼见是不活了。
“打中了!我打中了!阳哥你看见没?我打中它了!”孙晓峰从地上一跃而起,兴奋得像个小孩子,挥舞着拳头跑过去,看着还在微微抽搐的巨大马鹿,激动得满脸通红,语无伦次,“这么大个家伙!是我先打中的!”
陈阳跟上来,看着他那兴奋劲儿,也笑了笑:“嗯,是你先打中的,这一枪位置打得不错,让它跑不快了。” 他蹲下身,准备给马鹿放血。
就在这时,孙晓峰却做出了一个让陈阳目瞪口呆的举动。他一把拦住陈阳:“等等!阳哥!”
只见这位县委书记的公子,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俯下身,不顾那浓重的血腥气,直接把嘴凑到了马鹿脖颈还在汩汩流血的伤口上,“咕咚咕咚”地大口喝起那滚烫的、带着腥气的鹿血来!鲜红的血液顺着他嘴角流下,染红了雪地。
“你干啥?!”陈阳吓了一跳。
孙晓峰抬起头,抹了把嘴,意犹未尽:“大补啊阳哥!老爷子们都说,这新鲜鹿血最是壮阳……”
陈阳看着他被鹿血染红的嘴唇和渐渐泛红的脸颊,哭笑不得:“你这……唉,年轻人火气旺,补这么狠干啥?”
孙晓峰嘿嘿直笑,眼神已经开始发飘。
眼看日头西沉,陈阳赶紧动手,砍了几根结实的树枝,用藤条绑成拖架,把马鹿和狍子都捆上去。两人拖着沉重的猎物,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走。
快到屯子时,孙晓峰的脸已经红得像关公,额头上全是汗,呼出的气都带着股燥热。
“阳、阳哥……”他喘着粗气,“这鹿我得赶紧给我爹送回去,让他也补补……”
说着手忙脚乱地把猎物往吉普车上搬,车子发动时差点撞到路边的柴火垛。
陈阳站在路边,看着绝尘而去的吉普车,无奈地摇摇头:“这小子……怕是直接去找他那相好的败火去了。”
他转身往家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屯子里飘起炊烟,谁家锅里炖着酸菜,香味飘出老远。几个蹲在墙根晒太阳的老头看见他,都笑着打招呼:
“小阳回来了?听说今儿个又进山了?”
“啧啧,看这架势,收获不小啊!”
陈阳笑着应和,心里却盘算着:孙晓峰这枪法还得练,下次进山得从最基础的教起。
不过这小子虽然技术糙,胆子倒是不小,敢生喝鹿血这劲儿,倒是块打猎的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