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哐当……”
绿皮火车如同一条疲惫的钢铁巨蟒,在黑夜里喘息着、摇晃着,沿着冰冷的铁轨,固执地奔向远方。车厢里,混杂着烟草、汗水、劣质烧鸡、还有若有若无脚臭的气味,凝成一股浓稠得化不开的“人味儿”,熏得人脑仁发涨。头顶昏暗的灯泡随着车厢晃动,光影摇曳,映照着一张张或麻木、或疲惫、或带着几分出门在外警惕的脸孔。座椅是硬邦邦的绿皮,坐久了硌得屁股生疼,过道里挤满了扛着大包小裹、甚至直接坐在行李上的旅客,连下脚的地方都难找。
这环境,对于享受过高铁、飞机头等舱的陈阳来说,简直是种折磨。他靠在硬座靠背上,微微蹙着眉,努力适应着这八十年代长途旅行的“硬核”体验。
然而,坐在他靠窗位置的李秀兰,却完全是另一番感受。她几乎是脸贴着冰冷的玻璃窗,一双美眸瞪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被夜色笼罩的茫茫雪原和远处偶尔闪过的、如同星火般的村落灯光。一切都让她感到无比的新奇和震撼。
“小阳,你快看!外面那些树跑得多快啊!”
“呀!那亮灯的地方是个屯子吧?看着比咱陈家屯可大多了!”
“这火车……咋这长?力气咋这大?能拉这么多人,跑这么快……”
她压低了声音,不时地扯扯陈阳的衣袖,像只初次飞出巢穴的雀鸟,兴奋地分享着自己的发现。那纯真的神态,与她平日里在屯子中那份刻意维持的、小寡妇的沉静判若两人。
陈阳看着她那副模样,心里那点因为环境恶劣而产生的烦躁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怜爱和好笑的情绪。他伸手将她有些冰凉的小手攥在掌心,低声笑道:“傻样儿,这才到哪儿?等到了省城,那才叫一个热闹,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到时候你眼睛更不够使了。”
李秀兰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轻轻抽了抽手没抽动,也就由他握着,脸颊微红,倚在陈阳肩头,感受着这份在陌生环境里独有的亲密和依靠,心里甜丝丝的,只觉得这趟出门,真是值了,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有身边这个男人在,她也不怕。
两人依偎在一起,低声说着悄悄话,在这拥挤嘈杂的车厢里,自成一方温馨的小天地。陈阳把猞猁皮的包袱紧紧放在脚边,用腿靠着,闭目养神,耳朵却如同最警觉的猎犬,捕捉着车厢里各种细微的动静。
火车行进的声音单调而重复,很容易让人产生困意。不少旅客都开始打盹,脑袋一点一点,鼾声渐起。然而,在这片看似平静的倦怠之下,一些暗流开始涌动。
陈阳半眯着眼睛,锐利的目光如同扫描仪般,不动声色地扫过车厢。他看到了至少两拨人,行为举止异于常人。一拨是三个穿着仿军大衣、看起来像是跑买卖的男人,他们凑在一起,低声交谈,眼神却时不时地瞟向周围旅客放在行李架上的包裹,其中一个手里还把玩着几张扑克牌,显然是准备玩“猜瓜子”、“换牌”之类的把戏,引那些自以为聪明的“冤大头”上钩。这是“骗子”,靠的是技术和心理。
另一拨,则更让陈阳警惕。那是两个穿着普通、甚至有些破旧的年轻男子,一个瘦高,一个矮壮,他们分散坐在车厢的不同位置,看似在打瞌睡,但眼缝里透出的精光,却时不时地扫视着那些睡着的、或者看管行李不那么严密的旅客,尤其是他们的衣兜和随手放在身边的小包。这是“扒手”,靠的是手艺和胆量。
“还真是哪个年代都少不了这些牛鬼蛇神。”陈阳心里冷哼一声,上辈子他走南闯北,三教九流见得多了,这些伎俩在他眼里如同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只要不惹到他头上,他也懒得管这闲事。这年头,出门在外,自求多福是常态。
时间一点点过去,夜色渐深。车厢里的鼾声、梦呓声、婴儿偶尔的啼哭声交织在一起。李秀兰也抵不住困意,靠在陈阳肩上沉沉睡去,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呼吸均匀。
就在这时,陈阳注意到,那个矮壮的扒手,开始行动了。他像一只无声的老鼠,从座位上溜下来,佝偻着身子,在拥挤的过道里缓慢移动,目光在一个个睡着的旅客身上逡巡。
陈阳原本懒得理会,但很快,他发现那扒手的目标,锁定在了斜对面不远处的一对父女身上。
那父亲约莫五十多岁,脸上刻满了风霜的皱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蓝色棉袄,头上戴着顶旧的狗皮帽子,此刻正靠在椅背上,张着嘴,发出沉重的鼾声,显然是累极了。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打着补丁的帆布包,即使睡着了,手臂也下意识地环抱着,仿佛里面装着无比珍贵的东西。
他旁边靠窗坐着一个十**岁的姑娘,梳着两条麻花辫,脸色有些苍白,带着病容,身上裹着一件半旧的花棉袄,此刻也歪着头睡着了,眉头却微微蹙着,似乎在梦里也不得安生。姑娘脚边放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饭盒、毛巾等零碎物品,还有一个印着“为人民服务”字样的搪瓷缸子。
看这打扮和状态,再加上那老父亲死死护着的包,陈阳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一对从农村或者小地方去省城看病的父女。那包里,很可能就是他们东拼西凑,甚至是砸锅卖铁才凑出来的“救命钱”!
那矮壮扒手显然也看出了这一点。这种目标,往往是他们最喜欢下手的——来自乡下,没见过世面,警惕性不高,身上却可能带着数额不小的现金。
只见那扒手悄无声息地蹭到老父亲身边,先是假装系鞋带,蹲下身,观察了一下周围。确认没人注意(或者说没人愿意多管闲事)后,他伸出两根手指,指尖夹着一片在昏暗灯光下几乎看不见的、磨得极薄的刀片,动作极其娴熟地,就要去划那老父亲紧紧抱在怀里的帆布包!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
火车突然毫无征兆地猛地一个减速,车轮与铁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巨大的惯性让车厢里所有人都猛地向前一倾!
“哎呦!”
“咋回事?”
“到站了?”
一阵骚动和惊呼响起,睡着的旅客纷纷被惊醒,茫然四顾。
那老父亲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晃动惊醒了,下意识地更加抱紧了怀里的包,茫然地睁开了眼睛。
而那矮壮扒手,因为正全神贯注地准备下手,这猛地一刹车,让他猝不及防,身体失去平衡,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上,手里的刀片也“叮”的一声,极其轻微地掉落在了座位下的阴影里。他慌忙稳住身形,脸上闪过一丝懊恼和惊疑,迅速低下头,假装也被晃醒了,揉着眼睛,嘴里不干不净地低声骂了一句,眼神却恶狠狠地瞟了一眼坏了他好事的火车,又迅速扫视四周,想看看刚才有没有人注意到他的举动。
陈阳自始至终,都半眯着眼睛,仿佛也被晃醒了,正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但他的目光,却如同冰冷的锥子,在那扒手抬起头寻找“目击者”的瞬间,精准地与之对视了一下!
那扒手接触到陈阳那看似平淡,实则带着一种洞悉一切、警告意味十足的眼神,心里猛地一咯噔!做贼心虚,他立刻意识到,刚才自己的举动,很可能被这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眼神却锐利得吓人的小伙子看在了眼里!对方那眼神,不像普通旅客的好奇或者害怕,反而像……像山里老猎人盯着掉进陷阱的猎物!
扒手心里一阵发毛,不敢再与陈阳对视,慌忙低下头,心里暗骂晦气,知道今天碰上硬茬子了,这趟活儿是干不成了。他悄悄挪动脚步,想混入骚动的人群溜走。
然而,陈阳却不想就这么轻易放过他。这种渣滓,不给他点深刻的教训,他转头就会去找下一个目标。
趁着车厢里因为急刹车而一片混乱,人声嘈杂,陈阳如同一条游鱼,悄无声息地站起身,看似随意地往前走了两步,恰好挡住了那矮壮扒手想要溜走的路线。
两人身体交错的一刹那,陈阳的胳膊似乎“无意”地撞了那扒手一下,力道不大,却让本就做贼心虚的扒手一个趔趄。
与此同时,陈阳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冰冷得如同兴安岭深处寒冰的声音,在他耳边快速低语了一句:
“朋友,手艺潮了点。那对父女的救命钱,你也敢动心思?不怕山神爷收了你?滚远点,再让我在这节车厢看见你,废了你吃饭的家伙什儿!”
那扒手闻言,浑身剧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对方不仅看穿了他的手法,还点明了他想动的目标,甚至用“山神爷”这种带着浓重江湖和山林气息的话来警告他!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旅客!肯定是道上更狠的角色!或者是……便衣?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连头都不敢回,也顾不上捡起掉落的刀片,如同丧家之犬般,连滚带爬地挤开人群,朝着相邻的车厢仓皇逃去,连同伴都顾不上了。
陈阳看着他那狼狈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冷笑,这才若无其事地坐回自己的座位,仿佛刚才只是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
李秀兰也被晃醒了,迷迷糊糊地问:“小阳,咋了?”
“没事,火车可能让车或者到小站了,你继续睡吧。”陈阳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语气温柔。
对面的那对父女,父亲彻底醒了,紧张地检查了一下怀里的包,发现完好无损,才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一眼刚才似乎“不小心”挡了他一下、让扒手没能得逞的陈阳(他隐约觉得是陈阳无意中帮了他),嘴里喃喃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然后又安抚了一下被惊醒、有些惊慌的女儿。
陈阳对着那老父亲善意地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重新闭上眼睛假寐。
车厢里渐渐恢复了之前的“秩序”,只是空气中,似乎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名为“警惕”的气息。而那个瘦高个的扒手,在同伴仓皇逃离后,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偷偷观察了陈阳几眼,终究没敢再有什么动作,缩在座位上,变得异常老实。
火车继续在夜色中轰鸣前行,载着形形色色的人,也载着各自不同的命运和心思。陈阳守护着身边的女人和脚下的财富,也顺手维护了一份陌生人的希望。这漫长的旅途,似乎也因为这点小小的波澜,而不再那么枯燥难熬。
窗外的黑暗依旧浓重,但遥远的天际线,已经隐隐透出了一丝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