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后,纪黎宴学习更刻苦了。
徐先生眼中赞赏日益增多。
“你天资不仅绝顶,勤勉专注,且心思缜密,这是成大事的根基。”
“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不过。”
徐先生话锋一转,“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你大伯处境微妙,你需懂得藏锋。”
纪黎宴若有所思。
永州三年一度的“文魁赛”将至。
这是本地学子扬名的重要场合。
纪松明询问:
“阿宴可想参加?”
纪黎宴摇头:
“侄儿尚在孝期,不宜抛头露面。”
“且学问未精,还需沉淀。”
纪松明欣慰:“你能这样想,很好。”
然而几日后,钟宛清再次登门。
这次她单刀直入:“妹夫,我直说了。”
“九皇子如今开府纳士,正是用人之际。”
“你若此时投效,前程不可限量。”
纪松明面色一沉:
“纪家从不参与皇子之争。”
“迂腐!”
钟宛清急道。
“如今朝中局势,不站队便是等死!”
“你以为你那知府位置还能坐多久?”
“此事无需再议。”
“你......”
钟宛清转向钟宛竹,“妹妹,你劝劝他。”
“这可是关乎全家性命。”
钟宛竹握着茶盏,指尖发白:
“姐姐,我听夫君的。”
钟宛清气极:
“好好好,你们清高。”
“等祸事临头,别怪我没提醒!”
她拂袖而去。
纪黎宴从屏风后走出。
他方才一直在旁听着。
“大伯......”
“吓着了?”
纪松明苦笑。
“这还算轻的,朝堂之事比这惊险万倍。”
“阿宴,你要记住,有些路一旦踏上,便再难回头。”
“侄儿明白。”
文魁赛当日,许文柏竟代表钟家学堂参赛。
他看见观赛的纪黎宴,挑衅一笑。
赛题是“论盐铁”。
许文柏洋洋洒洒,引经据典,赢得满堂彩。
评委们纷纷点头。
可到了答辩环节,主考官忽然发问:
“你所引《盐政通考》第三卷第七页,言及前朝盐税比例,具体数字为何?”
许文柏一愣:“这...学生记得是十之取七。”
“错了。”
考官淡淡道,“是十之取六又半。”
“背得虽熟,却未解其意。”
许文柏脸色涨红。
轮到另一位寒门学子答辩。
虽然言辞朴拙,但对答如流。
最终,寒门学子夺魁。
许文柏名落孙山。
散场时,他堵住纪黎宴: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表哥多心了。”
“少假惺惺!”
许文柏压低声音。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大伯正被人盯着呢。”
“等纪家倒了,看你还能不能装清高!”
纪黎宴眼神一凝:“表哥何出此言?”
“你自己想去!”
许文柏冷笑。
“对了,你那个宝贝妹妹,最近可要看好哦。”
说完扬长而去。
纪黎宴心头一沉。
回府后,他立刻找到纪松明。
“大伯,许文柏今日言语古怪,似乎意有所指。”
纪松明听罢,神色凝重:
“他说的,恐怕是真的。”
“什么?”
“我收到风声,有人参我‘治理盐政不力,纵容私盐泛滥’。”
“奏折已到京城。”
钟宛竹手中的针线掉在地上:
“怎会如此?”
“树大招风。”
纪松明叹气。
“永州这块肥肉,多少人盯着。”
“是我大意了。”
“可有应对之策?”
“已在周旋。”
纪松明看向纪黎宴。
“这段时日,府中进出务必谨慎。”
“尤其是阿渝,别让她乱跑。”
“是。”
这日,纪舒渝在花园玩耍时,忽然腹痛不止。
请来大夫,诊脉后面色大变:
“小姐这是...中了毒!”
“什么?”
钟宛竹几乎晕厥。
“好在剂量极轻,且发现及时。”
大夫开了解毒方子。
“只是这毒蹊跷,像是...慢慢渗入的。”
纪黎宴猛然想起许文柏的话。
他冲到妹妹房间,仔细检查她近日接触的东西。
最后,目光落在梳妆台上的一盒香粉上。
那是钟宛清上次带来的“京城时新玩意儿”。
“这香粉小姐喜欢,每日都要用......”
嬷嬷颤声道。
纪黎宴取来银簪一试,簪尖瞬间变黑。
“果然是它。”
纪松明震怒:“她竟敢对阿渝下手!”
“大伯息怒。”
纪黎宴冷静道,“姨母不至于此。”
“这香粉,恐怕是被人动了手脚。”
“你是说......”
“一石二鸟。”
“既害了阿渝,又能嫁祸姨母,离间两家情分。”
纪松明倒吸一口凉气:
“好毒的心思!”
“查!给我彻查!”
线索指向厨房一个帮厨。
那人竟是三年前由钟宛清荐入府的。
“老爷饶命!”
“是...是有人给了小人银子,让在小姐的香粉里掺东西......”
“谁?”
“小人不知,那人蒙着面,只说事成后再给百两......”
线索断了。
但纪黎宴留了心。
他注意到,那帮厨的儿子最近突然有钱去赌坊。
暗中派人盯梢,发现他常与一个绸缎庄伙计接触。
而绸缎庄的东家,正是永州另一大族。
与纪松明素来不睦的赵家。
“赵家......”
纪松明沉吟,“他们与长信伯府有姻亲。”
“所以,可能是赵家借钟姨母之手布局?”
纪黎宴问。
“不止,赵家背后,恐怕还有别人。”
局势愈发复杂。
纪舒渝休养了半月才好转。
小姑娘吓坏了,夜里总做噩梦。
纪黎宴便搬去她隔壁,每晚陪她说话。
“哥哥,是不是阿渝不乖,才有人要害我?”
“不是。”
纪黎宴握着她的小手,“是坏人太坏。”
“阿渝要快点好起来,等好了,哥哥教你防身的本事。”
“真的?”
“真的。”
“哥哥会保护你。”
纪黎宴轻声道。
纪舒渝眨眨眼:
“那坏人什么时候才能被抓到呀?”
“很快。”
纪黎宴替她掖好被角。
“睡吧。”
窗外月影西斜。
纪松明书房内灯火通明。
“老爷,赵家那边有动静了。”
心腹低声道。
“赵老爷三日前密会了京城来的信使。”
“可查清信使身份?”
“像是...宫里出来的。”
纪松明指尖一颤:
“宫里?”
“是,虽然伪装成商人,但举止做派瞒不过人。”
“好一个赵家。”
纪松明冷笑。
“这是要置我于死地。”
钟宛竹端着参汤进来:
“先歇歇吧,身子要紧。”
“我如何能歇?”
纪松明揉了揉眉心。
“如今是箭在弦上。”
他看向妻子:
“宛竹,若真到了那一步......”
“我懂。”
钟宛竹握住他的手。
“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几日后,徐先生授课时忽然问:
“若敌暗我明,当如何?”
纪黎宴思索片刻:
“示敌以弱,引蛇出洞。”
“哦?具体说说。”
“先露破绽,诱敌深入,再断其退路。”
纪黎宴道。
“只是这破绽要露得巧,露得真。”
徐先生颔首:
“你已有对策?”
“学生确有一计,需大伯配合。”
当晚,纪府传出消息:
纪知府忧思过度,病倒了。
衙门事务暂由同知代理。
赵家书房内,赵老爷抚须而笑:
“看来那香粉之事,让他乱了阵脚。”
“父亲英明。”
长子赵承志道。
“不过纪松明老谋深算,会不会是诈病?”
“我已请了大夫去探。”
赵老爷冷笑。
“脉象虚浮,是真的。”
“那下一步......”
“趁他病,要他命。”
赵老爷眼中闪过寒光。
“盐税那笔账,该清算了。”
三日后,一封密奏直抵京城。
弹劾纪松明“贪污盐税,数额巨大”。
九皇子府内,幕僚呈上奏折抄本:
“殿下,此事可要插手?”
九皇子把玩着玉扳指:
“纪松明...倒是块硬骨头。”
“听说他收养的那个侄子,颇有才名。”
“哦?”
九皇子挑眉,“多大年纪?”
“十二岁。”
“十二岁......”
九皇子沉吟。
“先观望着,若真是可造之才,或可一用。”
永州府衙,气氛凝重。
纪松明“抱病”接旨,听着钦差宣读罪状,面色苍白。
“纪大人,可有辩解?”
“下官...冤枉。”
纪松明咳嗽几声。
“盐税账目清楚,可随时查验。”
“本官自会查验。”
钦差淡淡道。
“在此期间,纪大人便在家中休养吧。”
这就是软禁了。
消息传回纪府,钟宛竹急得团团转:
“这可如何是好?”
“大伯母莫慌。”
纪黎宴扶她坐下,“大伯早有准备。”
“你是说......”
“账目是真的,但未必全是真的。”
纪黎宴低声道,“大伯这些年,留了不少后手。”
钦差查完账,账面干干净净。
他皱眉:“这账做得倒是漂亮。”
“大人明鉴。”
纪松明“虚弱”道,“下官为官十几载,从未敢贪墨分毫。”
“那赵家举报的十万两白银,何处去了?”
“这......”
纪松明“犹豫”片刻,“下官不知。”
钦差正要发难,门外忽然传来喧哗。
“大人!城外盐场出事了!”
“何事?”
“盐工闹事,说朝廷克扣工钱!”
钦差脸色一变:
“带路!”
盐场上,数百盐工围聚。
见钦差到来,纷纷跪倒:
“青天大老爷做主啊!”
“赵家承包盐场,说好每日20文,如今只给5文!”
“还打伤讨薪的弟兄!”
钦差看向陪同的赵承志:
“赵公子,作何解释?”
赵承志额头冒汗:
“这...这都是刁民胡说!”
“是不是胡说,一查便知。”
纪松明忽然开口。
“盐场账目,赵家可敢公开?”
“你!”
“公开就公开!”
赵老爷闻讯赶来。
“我赵家行得正坐得直!”
账目摊开,清晰地记载着,不仅克扣工钱,还虚报产量,偷逃税款。
钦差脸色铁青:
“你好大的胆子!”
“大人息怒!”赵老爷急道。
“这...这定是有人陷害!”
“证据确凿,还敢狡辩?”
钦差拂袖,“带走!”
赵家父子被押走时,狠狠瞪向纪松明。
纪松明却只垂眸咳嗽。
回府路上,心腹低语:
“老爷,赵家不会善罢甘休。”
“我知道。”
纪松明神色平静,“所以下一招,该来了。”
赵家在狱中“招供”,称贪污之事乃纪松明指使。
还拿出了“往来书信”。
笔迹竟与纪松明有**分相似。
“好高明的伪造。”
徐先生看过抄本,赞叹道。
“若非知情人,几乎难辨真伪。”
纪黎宴问:“先生能看出破绽吗?”
“你看这里。”
徐先生指着“松”字最后一勾。
“纪大人的习惯是上挑,这里是平拖。”
“就这一点?”
“一点足矣。”
徐先生笑道。
“但需要更有力的证据。”
纪黎宴若有所思。
次日,他求见钦差:
“大人,学生有一言。”
“你是纪知府侄子?”
钦差打量他。
“小小年纪,有何话说?”
“关于那些书信。”
纪黎宴不卑不亢。
“学生能证明是伪造。”
“哦?如何证明?”
“请容学生演示。”
书房内,纪黎宴铺纸磨墨。
他提笔写下纪松明的名讳,竟与信中笔迹一模一样。
钦差惊讶:“你......”
“大人请看。”
纪黎宴又写一遍,这次笔迹却不同。
“模仿他人字迹,最难的是神韵。”
“伪造者虽形似,却无我大伯笔下的风骨。”
他取出纪松明平日批阅的公文:
“真迹在此,请大人比对。”
钦差仔细对比,果然看出差别。
“但这只能说明笔迹不同,如何证明是赵家伪造?”
“学生已查到,赵家养着一位擅仿字的高手。”
纪黎宴呈上证据。
“此人三日前已离城,但留下了摹本。”
证据链逐渐完整。
钦差沉吟:
“即便如此,也只能证明书信有疑,不足以完全洗脱嫌疑。”
“那若加上这个呢?”
纪黎宴又取出一本账册。
“这是......”
“赵家真正的私账。”
纪黎宴道,“记录了他们这些年所有不法勾当。”
“从何得来?”
“赵家那位高手,临走前留了一手。”
纪黎宴垂眸。
“或许是良心不安吧。”
钦差翻看账册,越看越惊心。
“好一个赵家!”
他拍案而起,“简直无法无天!”
“此事本官会继续追查。”
“多谢大人。”
纪松明的“病”很快好了。
钦差离城那日,特意来府中辞行。
“纪大人养了个好侄子。”
他意味深长地说。
“不过,京城那边不会就此罢休。”
纪松明拱手:
“下官明白。”
送走钦差,纪松明将纪黎宴叫到书房。
“摹字先生是你安排的人?”
纪黎宴摇头:“不是。”
“那账册......”
“真是他自己送来的。”
纪黎宴轻声道。
“或许,他也有想保护的人。”
三日后,钟宛清再次登门。
这次她脸色苍白,眼下带着青黑。
“妹妹,妹夫,我是来赔罪的。”
她说着就要跪下。
钟宛竹连忙扶住:
“姐姐这是做什么!”
“香粉的事我知道了。”
钟宛清泪如雨下,“是我识人不清,引狼入室.....”
纪松明示意她坐下。
“赵家...赵家那个庶女,嫁给了伯爷的侄子。”
钟宛清哽咽道。
“他们通过这层关系,往我身边安插了人。”
“那香粉,就是那人动的手脚。”
纪黎宴问:
“姨母可知那人现在何处?”
“死了。”
钟宛清颤声道。
“昨夜投井自尽,留了封认罪书。”
屋内一片寂静。
良久,纪松明开口:
“此事到此为止吧。”
“妹夫......”
“姨姐也是被人利用。”
纪松明摆摆手。
“只是往后,还望姨姐谨慎些。”
钟宛清连连点头:
“我明白,我明白。”
她看向纪黎宴,神色复杂:
“阿宴,姨母对不住你们。”
“姨母言重了。”
送走钟宛清,钟宛竹叹了口气。
“我们终究不是一路......”
纪松明没说话,而是拍了拍她的手。
———
秋雨渐歇的黄昏,纪黎宴独自坐在回廊下。
他手中把玩着一枚黑玉棋子,目光落在院中那棵枯死的石榴树上。
“哥哥。”
纪舒渝挨着他坐下,小声道:
“赵家的事...是不是你?”
纪黎宴侧眸看她:
“阿渝为何这么问?”
“因为爹爹说,坏人都会遭报应。”
纪舒渝绞着衣角。
“赵老爷和赵公子死在牢里,那个绸缎庄的伙计也失踪了......”
“也许是老天开眼。”
纪黎宴将棋子轻轻按在石桌上。
纪舒渝却摇头:
“不,我知道是哥哥。”
她声音压得更低:“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
“那晚,你从后门出去,身上有...血腥味。”
纪黎宴动作微顿。
他转头看着妹妹。
小姑娘的眼睛清澈见底,没有恐惧,只有担忧。
“阿渝怕吗?”
“怕。”
纪舒渝老实点头,随即又摇头。
“但哥哥是为了保护我,对不对?”
纪黎宴沉默片刻,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是。”
他顿了顿:“还有一个人。”
“谁?”
“许文柏。”
纪舒渝睁大眼睛:“表哥?他不是回京城了吗?”
“回了。”
纪黎宴语气平淡,“但回京路上,染了急症。”
“什么急症?”
“据说是误食了有毒的野果。”
纪舒渝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才道:
“哥哥......”
“他暗示赵家对你下手。”
纪黎宴打断她。
“若只是言语挑衅,我可以忍。”
“但他不该动你。”
秋风吹过廊下,带着湿冷的寒意。
纪舒渝往哥哥身边靠了靠:
“那姨母......”
“姨母不知情。”
纪黎宴声音缓和下来。
“她只是被人利用的棋子。”
“况且......”
他伸手搂过妹妹,不在意地开口:
“她已经付出代价了。”
十月末,纪黎宴出了孝。
徐先生也就此辞馆。
临行前夜,他将纪黎宴叫到书房。
“你可知我为何要走?”
“先生要回京复命。”
纪黎宴垂手而立。
徐先生挑眉:“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先生第一课讲盐政开始。”
纪黎宴道,“寻常西席,不会对朝堂之事如此熟稔。”
“好小子。”
徐先生笑了。
“那你不问我是谁的人?”
“先生若想说,自然会告诉我。”
“我是陛下的人。”
徐先生敛了笑容。
“直属密侦司。”
纪黎宴神色不变:
“陛下在查永州盐政?”
“不只永州。”
徐先生压低声音。
“九皇子与赵家勾结,私贩官盐已非一日。”
“陛下早有所觉,只是缺个契机。”
“所以您来......”
“既为教你,也为取证。”
徐先生从袖中取出一枚令牌。
“此事已了,我该回去了。”
他顿了顿:
“临走前,有句话要叮嘱你。”
“先生请讲。”
“你年纪虽小,手段却狠。”
徐先生目光如炬。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学生谨记。”
“记在心里不够。”
徐先生将令牌推到他面前。
“这个你收着。”
“这是?”
“密侦司的联络信物。”
徐先生道。
“若遇危难,可持此物到任何府衙求助。”
纪黎宴没有接:
“学生何德何能......”
“陛下看了你的策论。”
徐先生打断他。
“那篇《盐政疏》,是你写的吧?”
纪黎宴心头一跳。
那是三个月前,徐先生布置的课业。
他确实借机提了几条改良盐政的建议。
“陛下说,此子若培养得当,将来必是国之栋梁。”
徐先生将令牌塞进他手中。
“所以,别让陛下失望。”
送走徐先生那日,阴雨绵绵。
纪松明撑着伞站在门口,良久才道:
“阿宴,你瞒了我不少事。”
“侄儿不敢。”
“不敢?”
纪松明转身看他。
“赵家父子在狱中暴毙,手脚做得干净。”
“但太干净了,反而可疑。”
纪黎宴是故意的。
他这个年纪做得“周全”,怕是“不周全”了。
何况他本就想要借此机会,直达天听。
纪黎宴“自责”地垂眸:
“大伯......”
“我不是怪你。”
纪松明叹了口气。
“只是担心你走得太急,摔得太重。”
他拍拍侄子的肩:
“记住,无论做什么,都要留条退路。”
“侄儿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