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旧版《星空图鉴》躺在工作台上,像一块冰冷的墓碑。
扉页里,那朵褪色的蓝绣球花瓣标本,是顾沉所有执念的冰冷原点。林夏没有触碰它,仅仅是凝视,就仿佛能感受到那股从过去弥漫至今的、令人窒息的孤独与占有欲。
“这是开始。而你,是结局。”
这行字如同诅咒,烙印在纸上,也烙印在她的意识里。
她厌恶这种被单方面宣判的“命运”,但沈夜的话在她脑中回响:“找到…他最脆弱的那道光…”
这道光,会藏在这本被撕毁的、代表他曾经梦想的书里吗?
林夏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拿起书,避免直接接触那花瓣。
她翻到被撕毁的部分。粗糙的撕痕触目惊心,残留的纸边泛着毛躁的白。她试图想象顾沉撕下这些印着壮丽星云图片时的心情,是决绝?是愤怒?还是…一种自我毁灭般的痛苦?
她将书拿到灯下,仔细审视那些撕痕。忽然,她的目光凝固了。在其中一页的撕痕边缘,靠近书脊的缝隙里,她发现了一点极其微小的、不同于纸张颜色的痕迹。
她用镊子,极其小心地从缝隙中夹出了一小片……蓝色的纸屑。不是花瓣的那种蓝,而是她无比熟悉的——钴蓝色。是她当年袖口上沾着的、同款的钴蓝色颜料!
这片微小的、几乎被忽略的蓝色纸屑,粘附在一张被撕毁的星云图片的残骸上。难道当年,她袖口的颜料,不仅沾到了那朵花,也无意中沾染了这本书的某一页?
一个被忽略的细节,一个可能的、连接着顾沉“星空梦想”与“林夏执念”的、更具体的物证。
她带着这个发现,再次前往午夜邮局。沈夜的状态似乎稳定了一点点,虽然依旧透明虚弱,但眼神不再那么涣散。他胸口的银钥,裂痕依旧,但闪烁的频率平缓了些许。
听完林夏的发现,他沉默了良久,深灰色的瞳孔里仿佛有云雾翻涌。
“星云…被撕毁…”他低声重复,像是在品味这几个字背后的含义,“他放弃了远方。将所有的意义锚定在了近在咫尺的、唯一的‘光’上。”他抬起眼,看向林夏,“那片蓝色的纸屑是意外也是钥匙。”
“钥匙?”
“连接点…”沈夜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丝引导的意味,“他的执念建立在两个支点上:对你的幻想,和对现实的绝望。你打破了幻想。现在或许可以动摇绝望。”
他示意林夏靠近些,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一个极其冒险的想法。
回到工作室,林夏的心跳依旧很快。沈夜的计划大胆而疯狂,像是在走钢丝。但除此之外,似乎没有更好的路。
她找出一张巨大的黑色卡纸,又翻出了她所有的蓝色系颜料——钴蓝、湖蓝、群青、靛蓝……她要将那些被顾沉撕毁的星云,凭着自己的理解和想象,重新画出来。
这不是简单的临摹。她要画的,不是天文照片,而是融合了她自己对星空的理解、对浩瀚宇宙的敬畏,以及……一丝对那个曾经仰望星空的少年的、复杂难言的悲悯。
她调色,运笔,让蓝色在黑色的背景上晕染、流淌。
她画旋转的星璇,画爆发的超新星遗迹,画弥漫的、如梦似幻的星云。她将自己从这片泥沼中挣扎求生的渴望,对失去陆明舟的恐惧,以及对打破僵局的决绝,全部倾注于笔端。
这是一场赌博。赌的是,在顾沉那颗被偏执完全占据的心里,是否还对那片他曾经向往过的、广阔的星空,保留着一丝微弱的本能悸动。
她不是在迎合他的执念,她是在尝试,为他那颗早已停滞的心,重新点燃一丝属于远方的、微弱的光。哪怕只有一瞬,也可能会成为一个突破口。
画到精疲力尽时,她抬头看向那幅旧画。画布上,顾沉纯黑的眼眸,似乎正“凝视”着这片她正在重构的、蓝色的星空幻影。
他没有动静,没有愤怒,也没有赞同。
只是一种深沉的、令人不安的寂静。
那幅重构的星空画作,在林夏的工作室里散发着幽幽的蓝光。
它像一扇突然打开的、通往未知宇宙的窗,与旧画布上那片压抑的血色海洋和崖边孤影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完成画作后的几天,陷入了一种极致的、令人心慌的寂静。
顾沉没有回应。
没有新的情书,没有镜中的低语,没有物品的异变,甚至连腕间红线的灼痛都减弱了许多,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持续存在的异物感。
旧画布上的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微微上扬的嘴角,纯黑的眼眸似乎穿透画布,落在星空画上,又似乎哪里都没看,只是沉浸在某种外人无法理解的思绪里。
这种沉默,比之前的任何激烈对抗都更让林夏感到不安。这不像屈服,更像是一种审慎的观察,或者说,是暴风雨来临前,气压低到令人窒息的那种死寂。
就在这诡异的平静中,现实层面却出现了一丝意想不到的“好转”。
陆明舟给她打来了电话。不是医院座机,是他的私人号码。
“林夏?”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熟悉的温和,虽然依旧有些迟疑,“我…昨晚梦到我们一起去京都看红叶了。照片…我好像找到了一张,有点模糊,但…”
林夏的心脏猛地一跳,握紧了手机。
她冲到客厅,看向那张合影——陆明舟模糊的身影,似乎…清晰了那么一点点?不再是完全融进背景的轮廓,能隐约分辨出他穿着驼色大衣的样式了。
是巧合?还是她那幅星空画,无形中动摇了顾沉的执念,减弱了他对现实的侵蚀力量?
这微小的变化像黑暗中投入的一颗石子,激起了希望的涟漪,但也带来了更深的疑虑。顾沉会允许这种“好转”发生吗?
她将这份“好转”和持续的沉默带到了邮局。
沈夜听她说完,脸上并无喜色,反而更加凝重。他的身形依旧淡薄,但眼神锐利了些许。
“沉默…是最危险的回应。”他缓缓道,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胸前银钥的裂痕,“这代表…他在‘思考’,在‘评估’…你的行为,超出了他预设的剧本。”
他顿了顿,看向林夏,银灰色的瞳孔里带着一丝不忍,但还是说了出来:“现实的短暂稳定…可能并非源于他的衰弱,而是…他将力量…集中到了别处。”
“别处?”
沈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送出那幅画时…在想什么?”
林夏回想当时的心境:“我想让他看到,世界不止有痛苦和占有,还有更广阔的东西…”
“那就是了。”沈夜的声音低沉下去
“你在尝试…与他‘共鸣’。而共鸣…需要通道。你的画,你的意志…就是通道。他在感受…你在尝试理解他的同时…他也在…更深入地…触碰你的内心。这比粗暴的侵蚀…更危险。”
林夏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她的尝试,可能打开了一扇更危险的门。
就在她离开邮局,回到工作室楼下时,发现在她的信箱里,安静地躺着一封信。
不是那种质感诡异、渗着血色的情书。而是一封看起来很普通的白色信封,上面用熟悉的、工整到刻板的字迹写着她的名字和地址,甚至贴着一张模样正常的邮票。
她心中警铃大作,手指微微颤抖地撕开信封。
里面只有一张便签纸,上面写着简短的几句话,墨迹是正常的黑色:
“星空很美,像你袖口的蓝。”
“但星星太远了。”
“我只要你窗里的光。”
没有落款。
这封看似“正常”的信,比任何血书都更让林夏感到毛骨悚然。它表明顾沉并非不懂她的尝试,他理解了,甚至给出了回应——一种温柔的、却更加决绝的拒绝。
他承认了星空的美丽,但他明确表示,他不要那遥不可及的星辰,他只要近在咫尺的、属于他的“光”。
他将自己所有的渴望,更加精准,更加“人性化”地,聚焦在了她的身上。
沉默被打破了。但回响的,不是她所期望的松动,而是更加深沉、更加固执的占有。
林夏捏着这张薄薄的便签,站在初冬的寒风中,感觉不到丝毫冷意,只有一种从心底蔓延开来的、彻底的冰凉。
她以为自己找到了一条路,却发现路的尽头,是更坚固的围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