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诊之前,陆远一直觉得,人的心理像一座结构精密的迷宫。作为心理医生,他手持图纸,帮助许多迷途的人找到出口。他以为自己足够冷静,足够专业,足以解析大部分情感的构成。直到,他在相亲咖啡馆里,遇见了苏晴。】
那个下午,阳光很好。苏晴坐在他对面,穿着素雅的裙子,笑容得体,眼神却像蒙着一层薄雾,偶尔飘向窗外时,会流露出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未被驯服的野性。
像一只暂时收起翅膀,落在庭院里休憩的鸟,羽翼之下,仍藏着对天空的渴望。
陆远几乎是立刻就被吸引了。不是因为她符合任何“合适”的标准,而是因为她身上那种矛盾的、易碎又坚韧的气质,像一个等待被解读的、复杂的心理学案例。
【观察记录补充:对象苏晴,似有未愈合情感创伤,防御机制明显。靠近需谨慎,方式需温和。】
他在心里默默记下。
他开始约会她,用他最擅长的、不给人压力的方式。他倾听,他包容,他提供稳定的情绪价值。他以为自己是在“治疗”她,帮助她走出前一段感情的阴影。
可不知从何时起,记录的心态变了。他会因为她多吃一口饭而暗自欣喜,会因为她一幅画里大胆的色彩而惊艳,也会在她看着窗外发呆时,心里泛起一丝连他自己都分析不清的、细微的酸涩。
【备注:个人情感投入度已超出预设阈值。职业道德警报需关注。】
他试图提醒自己,却发现自己早已越界。
他求婚了。在她和家里因催婚压力而疲惫不堪的时候。他给了她一个“合适”的港湾,也私心地,想将这只美丽的鸟,留在自己能够守护的庭院里。
婚礼上,他吻她的额头。不是不想吻唇,而是怕那双清澈眼睛里,会闪过哪怕一丝一毫的迟疑或不情愿。他宁愿要一个完美的“相敬如宾”,也不愿冒任何破坏这脆弱平衡的风险。
婚后的日子,如他所愿的平静、安稳。他努力做一个完美的丈夫,记住她所有喜好,支持她的事业,给她绝对的自由和空间。
他以为,只要他足够好,足够“合适”,时间会慢慢抚平一切,她会彻底放下过去。
可他渐渐发现,苏晴心里那个上了锁的角落,他从未真正走进去过。她对他很好,很温柔,但那更像是一种出于教养和感激的回应,而非恋人之间火花四溅的吸引。
他偷偷打开了她从旧住处带来的箱子,看到了那本素描本,和那些已经干枯的栀子花。那个叫周沉的名字,像一根隐秘的刺,终于浮出水面。
他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原来,他精心构建的“合适”堡垒,从未攻克过她心中的城池。他只是一个……被她允许住在城外的,友好的邻居。
他开始记录音频日记。
最初,是试图用专业的距离来分析和梳理这复杂的局面。他称她为“对象”,记录“观察”,试图找回心理医生的冷静。
但声音骗不了人。他的语气,从冷静的分析,渐渐带上了温度,带上了担忧,带上了……一个丈夫的爱而不得的微涩。
【今天她又看着窗外出神了。是在想他吗?我是否……从一开始就错了?】
直到那张肌萎缩侧索硬化(ALS)的诊断书,像最终的审判,落在他手上。
世界在那一刻,万籁俱寂。
没有震惊,没有不甘,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尘埃落定的平静。他的一生,似乎总是在追求一种“正确”和“合适”,连生病,都“合适”地遗传自母亲。
他拿着诊断书,在医院的走廊里坐了很久。第一个闯入脑海的念头,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她怎么办?
他的晴晴,他还未真正暖热的晴晴,难道要被他这具逐渐枯萎、失去尊严的躯体拖累着,一起沉入无边的黑暗吗?
他几乎立刻否定了这个选项。
他了解苏晴。她重情,善良,富有责任感。如果他知道病情,她绝不会离开,她会用她所有的温柔和耐心陪他走到最后,哪怕耗尽她自己所有的光和热。
他不能让她那样。他不能让自己成为她飞翔的枷锁,更不能让她目睹他最后狼狈不堪的模样。
那个在他心里盘桓了许久的、黑暗的念头,变得清晰而坚定——他要在彻底失控之前,为自己选择结局,也为她……清扫出一条通往幸福的路。
他开始冷静地安排一切。转移资产,留下信件,联系赵医生。然后,他把目光投向了那个叫周沉的“坐标”。
他动用了所有人脉,仔细调查了周沉。那个莽撞、直接、像一团火一样的男人。十年拼搏,身边空空荡荡,目标明确得可怕——只有苏晴。
陆远看着调查资料上周沉的照片,那张棱角分明、带着侵略性的脸,和他自己是如此不同。他忽然有些释然,甚至想笑。
也许,他错了。苏晴需要的,从来不是他这种温吞水般的“合适”和守护。她需要的是周沉那种不管不顾的、能将她从壳里拽出来的烈火。他给不了的,周沉能。
【哼,算他这小子……勉强合格。】
他在某个音频里,用近乎调侃的语气记录下这个评价,带着一丝不甘,更多的,却是放手后的轻松。
他开始写那些给苏晴的信。用最温柔的语气,揭示自己最初那点不纯粹的“观察”心态,坦白自己的嫉妒和小心思。他要打破自己在她心中那个“完美丈夫”的形象,让她少一些愧疚,更容易放下。
他甚至换掉了客厅相框里的合影,藏起了她那张在海边笑得轻松自然的单人照。那是他偷拍的,他觉得那才是她最真实的样子。他希望有一天,有人能让她重新那样笑。
最后那封信,他写得最久。每一个字,都斟酌再三。
【去找周沉吧。他比我更懂如何让你快乐。】
【爱是成全,不是占有。】
这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他对自己这份深情,最后的诠释。
选择车祸,是经过计算的。
要像意外,不能太惨烈吓到她,时间也要刚好在他身体机能明显衰退之前。他冷静地规划着自己的死亡,像完成最后一个项目。
离开的那天,天气很好。他最后检查了一遍所有的安排,确认没有遗漏。他坐在车里,看着熟悉的城市,内心异常平静。
他没有恐惧,只有祝福。
晴晴,对不起,用这种方式把你留在身边这么多年。
也谢谢你,给了我一段还算温暖的时光。
以后,要放肆地笑,尽情地画,去爱那个能让你生命燃烧起来的人。
这是我……最后的‘医嘱’,也是……丈夫的请求。
他发动了汽车,驶向那个被他精确计算过的弯道。
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相亲午后,坐在阳光里、眼神带着薄雾的苏晴。
他想,如果真有来生……
他希望能早一点遇见她。
在她心里还空无一人的时候。
他一定不再做什么冷静克制的心理医生。
他会学着像周沉那样,莽撞地、直接地,对她说一声:“嗨,我注意你很久了。”
可惜,没有如果。
他的爱,像沉默的星河,深邃,庞大,却始终寂静无声。
最终,化作一场精心策划的雨,润物无声地,送他心爱的鸟儿,飞向了属于她的,万里晴空。
而他自己,则带着那份未曾说出口的、最炽热的告白,永远地,沉睡在了星光之下。
(陆远番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