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巢”医疗室内,时间仿佛被精密仪器切割成无限细微的片段。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臭氧,以及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雨后泥土与旧书混合的微弱气息——那是“回声之匣”传输的特定频率与陆时晚脑波交互时,在感应设备上激起的、近乎实质化的信息素副产品。
沈承聿站在单向观察玻璃后,已经整整六个小时没有移动。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描摹着陆时晚面容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神经反馈设备的参数,严格遵循着“渡鸦”留下的“净化协议”基础框架进行着微调,屏幕上,代表陆时晚意识状态的光谱图,正发生着缓慢而惊人的演变。
最初那些狂暴、杂乱、如同遭遇风暴的脑电波纹,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有序的节律所取代。那条曾经显得突兀的、规律的谐振频率线,不再是侵入者,而是变成了整个意识光谱的“基底音”,其他思维活动如同和声般在其上构建。这并非健康的、普通人的脑波,它过于“规整”,带着一种非人的、近乎机械的美感,但却稳定、强韧,将之前那些预示着崩溃或污染的尖锐峰值全部抚平。
她的生理指标也趋于平稳。失温早已纠正,肩部伤口在纳米级生物敷料和强化代谢下开始愈合,苍白的脸颊恢复了一丝极淡的血色。唯有眉头间,还残留着一缕挥之不去的、仿佛沉浸于复杂思考的细微褶皱。
“意识光谱重构完成度87%。”“锚点稳固度评估:A级。”“检测到深层记忆区有规律性低频检索活动,模式符合协议描述的‘潜意识信息整合’阶段。”医疗团队的主控医生低声汇报,声音里带着科研人员见证奇迹的敬畏,“沈先生,从数据上看,‘净化协议’的初步引导已经成功。陆小姐的意识核心不仅稳定下来,似乎还在主动……消化和重构之前接触‘旧印’乃至濒死体验带来的信息冲击。这远远超出了我们的预期。”
“风险呢?”沈承聿的声音有些沙哑。
“未知。”医生坦诚道,“‘渡鸦’协议里提到的‘深层意识交互’和‘不可预知风险’,我们尚未观测到明显迹象。但她的脑波模式是全新的,没有先例。她醒来后,认知、记忆、情感、甚至人格是否会产生我们无法预料的变化,谁也无法保证。唯一的好消息是,协议框架似乎内置了某种保护机制,防止意识在重构过程中出现逻辑断裂或自我认知崩溃。”
沈承聿沉默着。他想起“回声之匣”上那句“可为锚,亦可为刃”。这力量,正在成为晚晚的锚,让她从深渊边缘回来。但未来,它会一直是锚吗?
就在这时,观察室内,陆时晚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
极其缓慢地,那双紧闭了数十个小时的眼睛,睁开了。
初时,眸子里是一片空茫的、仿佛倒映着无尽星河的雾霭,没有焦距,也没有属于“陆时晚”的灵光。但很快,那层雾霭如同被无形的风吹散,瞳孔开始收缩、对焦,视线缓缓移动,扫过医疗舱顶部的无影灯,侧面的监护仪器,最后……定格在单向玻璃的方向。
她仿佛能穿透那层特制玻璃,“看”到后面的人。
沈承聿的心脏骤然收紧。
陆时晚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没有声音。但她的眼神,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空茫,到疑惑,再到一种沉静的、似乎承载了过多重量的……清明。
她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的手,动作还有些迟缓僵硬,轻轻按在了自己的额头上,闭上眼睛,仿佛在感受着什么。
几秒钟后,她再次睁眼,目光变得锐利而专注,直接看向玻璃后的沈承聿,然后,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她醒了。而且,神智清醒。
沈承聿几乎要冲进去,但他强行克制住了,只是对旁边的医生点了下头。医生立刻带着一名护士,谨慎地走入医疗室。
“陆博士,您能听到我说话吗?感觉怎么样?”医生用温和但专业的语气询问。
陆时晚的目光转向医生,点了点头,开口,声音因久未使用而干涩沙哑,却异常平稳:“能听到。感觉……很清晰。像做了一场很长、细节很多的梦,现在刚醒。”她的目光再次掠过那些复杂的监护屏幕,“那些数据……是我的?”
“是的。您现在感觉意识清晰?有没有混乱、缺失或者……看到、听到不该有的东西?”医生谨慎地选择着词汇。
陆时晚沉默了片刻,似乎在仔细感受。“记忆连贯。逻辑清晰。没有幻觉。”她顿了顿,补充道,“但我能‘感觉’到……一些新的‘结构’。在我思考的时候。像是……意识的底层多了些稳固的框架和……路径。”她尝试描述,词汇有些艰涩,显然在适应这种全新的自我感知。
医生快速记录,并与脑波图谱对比。“这与‘净化协议’描述的意识重构特征相符。陆博士,您还记得昏迷前的事情吗?在‘摇篮’,雪崩?”
陆时晚的眼神瞬间变得幽深,那里面闪过冰冷的雪原、崩塌的岩檐、刺骨的寒水,还有……废水中那些贴着SL-07标签的金属箱。她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急促了一瞬,但立刻又被更深的、如同冰层般的冷静控制住。
“记得。所有事情。”她看向单向玻璃,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沈承聿,我需要见你。还有,把‘回声之匣’里关于‘静默者’和‘净化协议’的全部资料,准备好。”
她的语气不是请求,是陈述。带着一种经历过生死与意识淬炼后,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五分钟后,经过消毒和穿戴防护,沈承聿坐在了医疗室内陆时晚床边的椅子上。两人之间隔着一臂的距离,空气中却仿佛有无形的弦在紧绷。
陆时晚靠坐在调整好的床背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清亮得惊人,如同被冰雪擦洗过的黑曜石。她静静地看了沈承聿几秒钟,仿佛在确认他的存在,也仿佛在衡量他眼中那些无法掩饰的红血丝和疲惫。
“谢谢你来找我。”她先开口,声音依旧有些哑,却很稳。
沈承聿喉咙动了动,千言万语哽在胸口,最后只化作一句:“你没事就好。”
“我有事。”陆时晚却摇了摇头,目光锐利,“我的意识被改变了,沈承聿。‘火种’的烙印,‘旧印’的回响,‘渡鸦’的协议……它们都在这里留下了痕迹。”她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我现在很‘稳定’,甚至比之前更‘强大’。但这种强大……我不知道它的代价是什么,也不知道它最终会导向哪里。”
她停顿了一下,直视沈承聿的眼睛:“但我知道两件事。第一,我父母研究的‘普罗米修斯’,还有‘火种’追寻的‘源印’,绝不仅仅是意识科学那么简单。它牵扯到某种……非常古老、非常黑暗的东西,那种‘羽毛与颅骨’的仪式可能只是冰山一角。我在濒死时,‘看到’了一些片段……很模糊,但充满了……非人的意志和无法理解的渴望。”
沈承聿的心沉了下去。“你看到了什么?”
“光。无法形容颜色的光。还有……低语。不是语言,是直接作用于意识本身的‘概念洪流’。关于‘筛选’,关于‘融合’,关于‘成为更高存在的一部分’。”陆时晚的眉头再次蹙起,似乎在抵御回忆带来的不适,“那不是人类该接触的东西,沈承聿。‘火种’以为他们在追求进化,但他们可能只是在……准备祭品。”
祭品。这个词让医疗室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度。
“第二件事,”陆时晚继续道,语气斩钉截铁,“我们必须找到‘静默者’。‘渡鸦’留下的协议,只是‘防御’和‘初步净化’。要真正解决‘源印’的污染,阻止‘火种’或者其他可能被诱惑的疯子,我们需要‘静默者’掌握的东西。那是‘对抗’甚至‘关闭’它的关键。”
“你相信‘渡鸦’的判断?他最终也陷入了矛盾。”沈承聿提醒。
“我相信我自己的‘感觉’。”陆时晚按住心口,那里是皮下植入芯片的位置,“芯片已经休眠,但我依然能隐约感觉到,在‘渡鸦’协议引导我意识重构时,有某种……外部的、同源的‘共鸣’被短暂地激活过。非常遥远,非常微弱,但确实存在。那可能就是‘静默者’留下的‘信标’,或者,是类似‘源印’但性质不同的另一种‘印记’。我们需要找到它。”
她的分析冷静、清晰,带着研究者特有的逻辑,却又混合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直觉的确信。
沈承聿看着她,仿佛重新认识了她。那个曾经需要他羽翼庇护的天才学者,如今眼中燃烧着被真相和苦难淬炼出的冷焰,脆弱的外壳下,是已经悄然成型的、坚韧的内核。
“好。”他没有质疑,只是沉声应下,“A已经在全力破解‘回声之匣’的深层数据,搜寻‘静默者’的线索。你的身体还需要时间恢复。”
“恢复可以同步进行。”陆时晚掀开身上的薄毯,动作还有些虚浮,但意图明确,“我需要接入‘回声之匣’的数据流。我的意识现在处于特殊状态,或许能绕过一些‘渡鸦’设定的限制,或者……直接‘共鸣’出更多信息。这是最快的途径。”
“太危险了!你的意识刚刚稳定!”主治医生忍不住出声劝阻。
陆时晚看向医生,目光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医生,我的脑波现在很稳定,甚至‘过度’稳定。常规的恢复手段对我效果有限。而时间,”她转向沈承聿,也像是在对自己说,“是我们最缺乏的东西。‘火种’不会善罢甘休,金斯利可能还在外面像疯狗一样乱咬,而那个‘静默者’……谁知道他是否也在观察,是否还有耐心?”
沈承聿与她对视良久。他能看到她眼底深处那不容动摇的决心,也看到了那决心之下,一丝极力隐藏的、对未知的恐惧。她并非无所畏惧,她只是选择了面对。
“需要什么级别的监护和防护?”他终于问向医生。
医生苦笑:“如果非要进行,必须在‘回声之匣’旁边的隔离室,全程最高级别生命监护,脑波监测必须提升到量子干涉精度,随时准备物理中断连接。而且……时间不能超过三十分钟。”
“可以。”陆时晚立刻答应。
一小时后,陆时晚坐在了“回声之匣”隔壁一间特制的隔离椅上。头上戴着远比医疗室更复杂的多通道感应阵列,身体连接着密密麻麻的管线。沈承聿在隔壁监控室,面前是数十个分屏,显示着从各个维度监控的数据流。
“连接准备就绪。陆博士,请记住,一旦感到任何无法承受的负荷或异常,立刻默念安全词,我们会强行断开。”A的声音从通讯器传来。
陆时晚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开始吧。”
数据流如同温和的潮水,通过专用接口,涌向她的意识。起初是熟悉的“渡鸦”日志、协议框架、枯燥的观测数据。但很快,在陆时晚有意识地、用她那刚刚重构的意识“底层结构”去主动“共鸣”和“探寻”时,数据流深处,一些被层层加密、甚至似乎被“渡鸦”本人刻意模糊和割裂的碎片,开始浮现。
那是断续的、充满干扰的通讯记录片段,来自“渡鸦”与“静默者”。声音经过严重处理,但能听出“渡鸦”语气中的焦灼、怀疑,以及一种深沉的无力感。而“静默者”的回应则完全是一串无法理解的、仿佛自然界声音的编码。
还有一些模糊的、像是手绘的星图碎片,标注着并非人类已知的天体坐标;几个反复出现的、极度复杂的数学拓扑模型,似乎在描述某种非三维空间的意识场结构;以及……一个反复出现的、用不同颜色和笔触描绘的象征符号——那不再是闭合的眼睑,而是一只仿佛由星光构成、正在缓缓闭上的眼睛,眼睑边缘,点缀着细微的、如同泪滴般的羽毛状光点。
这个符号出现的瞬间,隔离舱内所有监测陆时晚意识活动的设备,同时发出了低沉的、和谐的共鸣音!她的脑波图谱上,那条作为基底的谐振频率线,亮度骤然提升,与符号产生了强烈的共振!
陆时晚的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额头渗出冷汗。但她没有发出安全词,而是咬紧牙关,仿佛在强行接纳和理解海啸般涌来的信息。
“意识负荷急剧升高!接近安全阈值!”监控室警报响起。
“中断连接!”沈承聿立刻下令。
然而,就在物理中断即将执行的刹那,陆时晚猛地睁开了眼睛!她的瞳孔深处,仿佛有那个星光与羽毛交织的符号一闪而逝。
“我看到了……”她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洞悉般的恍然,“‘静默者’……不是一个‘人’。或者说,不完全是。那是……一个位置。一个‘坐标’。在意识场与物理世界的……某个交汇‘节点’上。‘渡鸦’想找到它,获取关闭‘源印’的方法,但他失败了……因为他缺少‘钥匙’。”
她剧烈地喘息着,看向监控玻璃后的沈承聿,嘴角竟然扯起一丝极其微弱的、混合着疲惫与某种奇异兴奋的弧度。
“我想……我知道‘钥匙’可能是什么了。”
话音落下,她再也支撑不住,意识迅速滑向保护性的昏迷。但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吐出一个词。
通过唇语识别系统,那个词清晰地显示在沈承聿面前的屏幕上:
“共振。”
医疗团队迅速上前进行后续处理。沈承聿站在原地,盯着屏幕上那个词,又看向隔离舱内再次陷入沉睡、但神色已不再痛苦的陆时晚。
“回声之匣”的数据流已经恢复平静,但刚才那短暂而剧烈的共鸣,仿佛为这座尘封的堡垒注入了一丝新的、不安的活力。
“鸦巢”之外,阿尔卑斯山的夜晚依旧深沉。但某种追寻,已经在这片寂静的废墟与苏醒的意识中,悄然锚定了新的方向。
第一部分,在混沌、逃亡与初步觉醒中,暂告段落。而通往“静默者”与真相更深处的道路,才刚刚在“共振”这个词的回响中,显露出它模糊而危险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