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习惯了。我爸也习惯了,他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复杂,担忧里藏着深深的无奈。
他唯一坚持的,就是那枚铜钱,睡觉洗澡都不许我摘下来,用他的话说:“你爷留给你的护身符!敢弄丢了,老子打断你的腿!”
我知道,那是当年那个疯老道留下的东西。
那天傍晚,天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压得低低的,像一块脏兮兮的抹布盖在筒子楼顶上。
风刮得呜呜响,卷起地上的煤灰和碎纸屑,打着旋儿。
空气又湿又闷,带着一股土腥味儿,像是憋着一场大雨。
我爸在厂里值夜班,我妈去隔壁楼串门子帮人裁衣服样子。
家里就我一个。
作业本摊在桌上,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像一群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蚂蚁。
我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心里莫名地发慌,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七上八下。
脖子上那枚铜钱,今天格外地沉,冰凉冰凉的,隔着衣服都硌得慌。
坐立不安。我索性扔了铅笔,趿拉着那双快磨穿了底的塑料凉鞋,溜达出了家门。
楼道里空荡荡的,各家各户炒菜炝锅的香味儿飘出来,勾得人肚子咕咕叫,可那股莫名的焦躁感却越来越强。
鬼使神差地,我就往筒子楼最西头、那间废弃的老锅炉房溜达过去。
那锅炉房早就停用了,红砖墙上刷着褪了色的安全生产标语,铁门锈得不成样子,挂着把同样锈迹斑斑的大铁锁。
窗户玻璃没几块完整的,黑洞洞的窟窿像一只只瞎掉的眼睛。
平日里,这儿是野猫的乐园,也是我们这帮孩子玩捉迷藏的禁地——大人们总吓唬说里面不干净。
我走到离锅炉房还有十几步远的地方,那股阴冷的气息就扑面而来,比平时强了好几倍!
像是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激得我猛地打了个哆嗦,汗毛全都竖了起来。
脖子上的铜钱瞬间变得滚烫!
不是平时那种温润的暖,而是像一块烧红的炭,死死地烙在我的胸口皮肤上!
“嘶!”
我疼得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捂住胸口。
可脚步却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不受控制地继续往前挪。
靠近那扇锈蚀的铁门。
铁门下沿离地有条挺宽的缝。
我蹲下身,手撑着膝盖,像个偷窥的小贼,眯起一只眼,朝那条黑黢黢的门缝里望去。
锅炉房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只有高处几扇破窗户透进来一点微弱的天光,勉强勾勒出里面巨大、冰冷的锅炉轮廓,像一头蹲伏在黑暗里的钢铁怪兽。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陈年的煤灰味,还有一种……甜丝丝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我的眼睛在黑暗中费力地适应着。
然后,我看见了。
就在那巨大锅炉的阴影角落里,靠着冰冷的墙壁,坐着一个人。
是王叔。
锅炉工王铁柱。
王叔是厂里的老工人,人特别和气,嗓门大,爱笑,脸上总带着被煤灰蹭出的黑道道。
他有一手绝活,用烧红的铁钎子能在煤块上飞快地刻出各种小动物,栩栩如生。
他刻的小鸟、小狗,我们这帮孩子都抢着要。
可眼前这个坐在黑暗角落里的“王叔”……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戴着他那顶标志性的、油腻腻的鸭舌帽。
身体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歪斜着,像是全身的骨头都断了、碎了,软塌塌地堆在墙角。
最恐怖的是他的脖子——以一种正常人绝对无法做到的方式,硬生生扭了一百八十度!后脑勺几乎贴在了后背上,那张胡子拉碴、熟悉的脸上,此刻沾满了黑红色的、半凝固的污迹,嘴角却咧开着,向上弯起一个僵硬而巨大的弧度!
他在笑。
那笑容在锅炉房幽暗的光线下,扭曲、僵硬、诡异到了极点!咧开的嘴里,牙齿显得格外白森森。
我浑身的血“唰”的一下全冲到了头顶,又在瞬间冻成了冰渣子!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巨大的恐惧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浇到脚底板!
我想尖叫,喉咙却像是被棉花死死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我想转身逃跑,两条腿却像灌满了水泥,沉重得抬不起来,钉死在了原地!
就在这时,那个靠着墙角、脖子扭成麻花的“王叔”,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存在。
他那张沾满污血、僵硬笑着的脸,极其缓慢地、一卡一卡地转动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轻响,最终完全面向了门缝外的我!
那双眼睛!不再是王叔平时那种温和带笑的眼神,而是两个浑浊、空洞、没有任何生气的玻璃珠子!直勾勾地,穿透了门缝的黑暗,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脸上!
“小九……”
一个极其嘶哑、干涩、像是破风箱漏气的声音,幽幽地从门缝里飘了出来,带着一股浓烈的铁锈和血腥混合的气息,钻进我的耳朵。
“看见……我的脑袋了吗?”
嗡——!
我的脑袋里像是有一万只苍蝇在同时振翅!
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
那声音像冰冷的毒蛇,顺着脊梁骨往上爬!
王叔!真的是王叔!
可他不是……不是昨天才……
才从厂里那栋新盖的、还没完工的三层办公楼顶上……失足摔下来……听说……听说脑袋都摔瘪了半边……
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恶心感让我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我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从地上弹起来,转身就想跑!
逃!
离这个鬼地方越远越好!
可就在我转身的刹那,脖子上那枚滚烫的铜钱,温度骤然飙升!烫得我胸口一阵剧痛!仿佛有一团火在那里燃烧!
不!不对!
这感觉……不是铜钱在警告我远离那个“王叔”!
它那灼人的滚烫,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烙印在我的胸口皮肤上。
但这股灼热感,并非指向锅炉房内那个脖子扭成麻花、咧嘴怪笑的“王叔”,而是……而是针锋相对地、带着一种极度危险和愤怒的警告,死死地钉在我的身后!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头皮像过电一样炸开!
身后?
我身后……有什么?!
一股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阴寒,如同冰冷的潮水,悄无声息地从我背后的黑暗中弥漫开来,瞬间将我包裹!
这股寒气,远比锅炉房里的阴冷更加纯粹,更加……粘稠!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沉重的怨恨和死寂!
与此同时,锅炉房铁门内,那个靠着墙壁的“王叔”,他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睛,原本死死盯着我的目光,突然间剧烈地闪烁起来!
那张僵硬怪笑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极其拟人化的、无法掩饰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沾满污血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拉扯的声音,惊恐万状地、死死地瞪着我的身后!
仿佛看到了比他自己此刻的状态还要恐怖百倍的存在!
“你……你身后……”
他那嘶哑干涩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惊骇,“……怎么跟着个……穿……穿红旗袍的……”
穿红旗袍的?!
嗡——!!!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穿红旗袍的……这三个字像三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进了我的意识深处!
一个模糊的、尘封已久的、从未敢真正触碰的记忆碎片,伴随着一股浓烈得令人窒息的血腥味,猛地翻涌上来!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般,一寸一寸地扭动脖子,朝自己的身后看去。
筒子楼破败的墙壁在昏暗的天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
就在我身后不到三步远的阴影边缘,光线与黑暗的交界处……
一片鲜艳如血的红色,突兀地闯入了我的视线。
那是旗袍的下摆。
丝绸的料子,在微弱的光线下流淌着一种不祥的、粘稠的光泽。鲜红欲滴,红得像刚刚从心脏里喷涌而出的热血!
一滴……两滴……
粘稠、暗红的液体,如同凝固的眼泪,正从那鲜艳的旗袍下摆,悄无声息地、缓慢地、一滴滴坠落下来。
砸在满是尘土和煤灰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一小片刺目的暗红印记。
那颜色……那气味……
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陈旧**的气息,瞬间冲垮了我的嗅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锅炉房里,“王叔”那惊恐到扭曲的嘶嘶声彻底消失,只剩下死寂。
整个世界,只剩下那滴落的、粘稠的暗红血液,敲打在冰冷水泥地上的声音。
滴答。
滴答。
滴答。
我脖子上的铜钱,已经烫得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的剧痛深入骨髓,几乎让我无法呼吸。
可更冷的寒意,却从灵魂深处席卷而出,冻结了我的四肢百骸。
我死死地攥着那枚滚烫的铜钱,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和最后一丝勇气,强迫自己继续向上看。
目光,一点一点,艰难地向上移动。
越过那淌血的、鲜红刺目的旗袍下摆……
掠过一片仿佛笼罩着阴影的腰身……
最终,定格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