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封,对于这些精怪而言,确实是关乎道途命运的大事。
看它这急不可耐的样子,恐怕真是卡在这个关口很多年了,今天不知怎么感应到我(或者将军骨)的气息,觉得是个机缘,才不管不顾地跳出来。
我沉吟了一下。
说“像神”肯定不行,我没那资格,它也承受不起。
说“像人”…
看它这副德行,离“像人”还差得远,心性明显不过关,强行封正,对它未必是好事,可能还会害了它。
就在我斟酌词句时,地上那原本奄奄一息、被将军骨金光重创、又被老姜同志差点开瓢的灰婆子,突然发出了最后一声充满无尽怨毒和不甘的嘶吼:
“你们…都得死…陪葬…地脉…污秽…爆发吧!!”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抬起干枯的手爪,用尽最后一丝妖力,狠狠插进了自己心口!
不是自杀,而是从心口掏出了一颗漆黑如墨、不断跳动、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浓郁污秽和怨念的…
内丹?
或者说,是她与耗子岭地脉污秽之气凝结的核心!
“不好!她要引爆地脉污秽核心!”
树上看戏的胡三妹子脸色一变,收起了嬉笑,手中的瓜子都停下了。
“拦住她!”
我也大惊失色,这老耗子要同归于尽!
一旦这污秽核心引爆,整个耗子岭的地脉污秽之气失去控制,喷发出来,不仅我们几个首当其冲,方圆几十里的生灵恐怕都要遭殃!
变成一片死地!
老姜同志虽然不明白具体原理,但也感觉到了那黑色珠子传来的极端危险气息,怒骂一声就要冲上去抢。
柳应龙反应最快,墨绿竖瞳一凝,身形闪动,指尖毒瘴缭绕,直刺灰婆子手腕!
但都晚了半步!
灰婆子脸上露出疯狂怨毒的笑容,五指猛地合拢,就要捏碎那颗黑色核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像人!!!我看你像人!!!行了吧?!快帮忙!!!”
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冲着还在我面前眼巴巴等答案的黄三哥,用尽全身力气大吼一声!
不管了!死马当活马医!
这黄皮子看起来本事不弱,动作奇快,或许能创造奇迹!
我这一嗓子,如同醍醐灌顶,又如同赦令天降!
那原本急得抓耳挠腮、眼里只有“讨封”二字的金黄黄皮子——黄三哥,在听到“像人”这两个字的瞬间,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天雷劈中!
它浑身金黄色的毛发根根倒竖!那双小豆眼里,急切、渴望、忐忑等所有情绪在刹那间统统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比澄澈、无比明亮、仿佛瞬间开悟般的精光!
一股难以言喻的、玄之又玄的气息从它小小的身躯里升腾而起,与冥冥中的某种规则产生了共鸣!
“哈哈!成了!成了!老子成了!!”
黄三哥发出一声畅快淋漓、震耳欲聋的狂笑!
那笑声里充满了三十七年苦等一朝得解的狂喜和豁然开朗!
紧接着,它的身影…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是它的速度,在那一刻,超越了肉眼捕捉的极限!
我只看到一抹璀璨到极致的金光,如同撕裂夜空的流星,又如同瞬移一般,毫无征兆地就出现在了灰婆子那只即将捏碎黑色核心的枯爪旁边!
然后,一只覆盖着金黄色绒毛、却隐隐浮现出人类手指轮廓的…
爪子?手?
以一种妙到毫巅、不可思议的角度和速度,轻轻一啄!
“叮!”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玉磬轻鸣的脆响。
灰婆子那枯爪如同被最锋利的针尖刺中了最关键的发条,凝聚的最后一丝妖力和狠劲瞬间溃散!
五指无力地松开。
那颗漆黑污秽的核心,脱手飞出,划出一道抛物线。
早已蓄势待发的柳应龙,墨绿竖瞳寒光一闪,张口喷出一股凝练如箭的墨绿色本命毒气,后发先至,精准地缠绕住那颗黑色核心!
嗤——!!!
污秽与剧毒激烈对抗,发出刺耳的腐蚀声。
黑色核心剧烈颤动,表面迅速被墨绿色侵蚀、覆盖。
与此同时,我毫不犹豫,拔开胡三妹子给的玉瓶塞子,将里面那散发着刺骨寒气的“玄冰清秽散”,朝着灰婆子的尸身和那颗被毒气包裹的黑色核心,尽数泼洒过去!
冰蓝色的粉末如同星沙,纷纷扬扬落下。
触及灰婆子尸身的瞬间,她身上残留的妖气和冒出的黑烟,如同被冻结般凝固,然后“咔嚓咔嚓”碎裂、消散!
尸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盖上一层白霜,迅速僵硬、萎缩。
触及那颗被毒气侵蚀的黑色核心时,冰蓝粉末与墨绿毒气交织,竟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反应!
极寒与剧毒合力,瞬间将那浓稠的污秽怨念冻结、然后从内部崩解、净化!
“不——!!!”
灰婆子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发出无声的、充满无尽怨毒和绝望的哀嚎,随即彻底湮灭。
那颗黑色核心,在冰蓝与墨绿的包裹下,如同阳光下的黑冰,“噗”地一声轻响,化作一滩无色无味、迅速渗入地下的清水,只留下几缕极其微弱的、很快被山风吹散的青烟。
耗子岭那股冲天而起的污秽妖气,如同被掐断了源头,开始迅速消散。
山坡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洞口里,再也没有耗子精涌出,反而传出无数惊慌失措、四散奔逃的“吱吱”声,那些残存的、未被柳应龙毒瘴杀死的耗子精,此刻树倒猢狲散,疯狂逃入山林深处。
尘埃落定。
灰婆子,魂飞魄散,死得不能再死。耗子岭这个毒瘤,算是被我们联手剜掉了。
山风吹过,带着山林草木的清新气息,渐渐驱散了残留的骚腥和污秽。
我们几个人(和仙)都松了口气。
老姜同志拄着棍子,喘着粗气,看着灰婆子化作冰雕然后崩散的尸身,又看看消散的黑色核心,嘴里骂了一句:“便宜这老妖婆了!死得倒痛快!”
柳应龙收回毒气,默默站回我身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墨绿的竖瞳看向某个方向。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只见之前那道璀璨金光落地,重新化形。
还是那只黄皮子,但…
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它依旧人立着,浑身金黄色的毛发似乎更加柔顺光亮,隐隐流转着一层温润的光泽。
最关键的是它的眼神和气质,之前那种急躁、骚包、略带猥琐的感觉消失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
嗯,稍微稳重了一点点,但依旧透着股机灵劲儿的感觉。
它身后那条大尾巴,似乎也蓬松了几分,无意识地轻轻摆动。
黄三哥…
不,现在或许该叫“黄三爷”?
他抬起一只前爪(现在看起来更像一只覆盖着绒毛的小手了),放到眼前,翻来覆去地看,小眼睛里充满了新奇和满足。
“嘿嘿…嘿嘿嘿…”
他傻笑了起来,笑声不再尖利,浑厚了不少,“像人…真的像人了…这感觉…得劲儿!”
树上的胡三妹子“咔吧”又嗑了一颗瓜子,笑吟吟道:
“恭喜三哥,得偿所愿,道途更进一步。不过嘛…”
她狐狸眼弯弯,意有所指,“你这讨封的因果,可是结在这位小哥身上了哦。以后他有事,你真得‘赴汤蹈火’才行。”
黄三哥(黄三爷)闻言,立刻收起傻笑,转过身,极其郑重地冲我抱爪(手?)一揖,声音洪亮:
“姜兄弟!大恩不言谢!我黄老三…呸!我黄三!今天欠你一个天大的因果!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吱一声!上刀山,下油锅,皱一下眉头,我黄三就不是爷们儿…呃,就不是好黄仙!”
他这郑重其事的道谢,配上那依旧有点滑稽的姿势和措辞,让我有点想笑,又有点感动。
不管怎么说,刚才他确实帮了大忙,救了我们可能也救了这方圆几十里。
“黄三…哥客气了,互相帮忙。” 我也抱了抱拳。
“哈哈!爽快!”
黄三哥大笑,随即小眼睛滴溜溜一转,看向树上。
“胡三妹子,戏看完了,瓜子也嗑够了吧?有没有什么见面礼,给我这新晋的‘人样儿’黄仙庆贺庆贺?比如…你们狐洞后山那几坛埋了百年的‘雪魄醉’?”
胡三妹子巧笑嫣然,从树上轻盈跃下,红裙如火,落地无声。
她拍了拍手上的瓜子屑,笑道:“三哥,你这刚得了好处就敲竹杠的毛病,可一点没‘像人’啊。雪魄醉没有,刚嗑完的瓜子壳倒有一堆,你要不要?”
“小气!” 黄三哥嘟囔一句,但脸上喜色不减。
胡三妹子不再理他,走到我面前,仔细打量了我一下,又看了看我手里的将军骨,点点头:
“难怪三姑让我来看看。姜九阳是吧?你不错。比传言中能惹事,但也比传言中…有点本事。灰婆子这事儿,算你帮我们五仙清理了一个不安分的祸害。这个人情,我们胡家记下了。”
她说着,从怀里又掏出一个小巧的、用红绳系着的银色铃铛,递给我。
“这个‘清心铃’,不是什么法宝,但带在身上,寻常鬼祟阴邪的幻术迷音近不了身,算是个小玩意儿,送你防身。以后…少去我们雪山偷雪莲就行。”
我接过那入手冰凉、触感温润的银色小铃铛,铃铛无声,但隐隐有清冽气息流转。“多谢胡三…姑娘。”
我再次道谢。
这狐仙妹子,看着年纪小,说话做事却滴水不漏,既表明了态度(记人情),又给了好处(清心铃),还顺便警告(别偷雪莲),不愧是狐狸精。
胡三妹子摆摆手,又看了一眼旁边一直沉默警戒的柳应龙,笑道:
“柳家的小哥哥也在啊,怪不得灰婆子的耗子阵那么快就垮了。行啦,热闹看完,我也该回去向三姑复命了。你们…”
她目光扫过我们这一行奇葩组合——
怒气未消的老爹,伤痕累累的半吊子阴阳先生,脑袋缺根弦的柳仙挂件,还有刚讨封成功、兴奋得抓耳挠腮的黄仙新贵,嘴角勾起一抹促狭的笑,“好自为之吧。这黑山老林里,可不止灰婆子一个‘邻居’。走了!”
说罢,她身影一晃,化作一道红光,如同焰火般窜入林间,几个闪烁就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缕淡淡的、好闻的冷香。
黄三哥冲着红光消失的方向做了个鬼脸,然后搓着手,凑到我身边,小眼睛放光:
“姜兄弟!你看,我这刚‘像人’,是不是得庆祝庆祝?我听说你们山下筒子楼里,老刘头家的烧刀子那是一绝!还有王寡妇家的酱肘子…你看,择日不如撞日?”
我看着他这副瞬间把“赴汤蹈火”抛到脑后、满脑子只剩下酒肉的模样,忽然觉得,我这“像人”两个字,是不是说得有点…
太草率了?
这讨封成功的黄三爷,除了跑得更快、眼神更亮了点,本质上,好像还是那个骚包、贪嘴、不着调的黄皮子啊!
老姜同志在旁边重重地“哼”了一声,扛起了劈柴棍子,瞪了黄三哥一眼,又看了看我:
“小瘪犊子!事儿办完了,还杵在这儿等着开饭啊?回家!给墩子报信去!”
柳应龙默默走到我身边,墨绿的竖瞳看着黄三哥,吐出一个字:“饿。”
黄三哥立刻接茬:“对对对!饿!我也饿!走!姜兄弟!我请客…呃,你带钱没?”
我看了看老爹怒气未消但疲惫的背影,看了看柳挂件渴望的眼神,又看了看身边这位新鲜出炉、死皮赖脸要蹭饭的黄三爷,再想想家里还躺着个重伤的王墩儿,还有被耗子精祸害得一片狼藉的纸扎铺……
得,这烂摊子,且得收拾呢。
我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走吧,先回家。”
夕阳的余晖,将我们一行人(和仙)的影子拉得老长,歪歪扭扭地投在渐渐恢复清静的山道上。
耗子岭的污秽正在散去,但我知道,这黑山深处,阴阳交界,永远不缺新的麻烦。
不过,有了将军骨,有了柳挂件,现在好像又多了个不太靠谱的黄仙“债主”…
未来的日子,大概、可能、也许,不会太无聊吧?
但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