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里污浊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胶水。
昏暗的光线下,漂浮的煤灰颗粒都清晰可见。
老姜同志——
姜建国,我那身高一米八五、如今却显得有些佝偻的老爹,像根被雷劈中的老树桩,直挺挺地戳在楼道口。
他脸上的表情,从骂骂咧咧的暴躁,到惊疑不定,再到此刻如同见了活鬼般的骇然,走马灯似的变换,最终定格在那双瞪得溜圆、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睛里。
“九…九儿?!”
那声嘶哑破碎的呼喊,带着浓重的苞米茬子味,更像是一声被强行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呜咽。
时间像是卡了壳的破齿轮,在布满油污的楼道里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七年?
不,从我七岁那年被疯老道拎走算起,整整九年了!
八三年的血月、百鬼哭嚎、铜钱入口…仿佛就在昨天,又遥远得像隔着一场大梦。
眼前这张被岁月和愁苦刻满沟壑的老脸,与记忆里那个在血月下吼着“天塌下来有个儿高的顶着”的东北大汉,重叠又撕裂。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煤渣,又干又涩,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额间那五道血纹在昏暗光线下不安地搏动,胸口那枚滚烫的子钱更是灼得皮肉生疼,里面的“邻居”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父子对峙刺激得躁动起来,丝丝缕缕的阴冷怨念不受控制地溢出。
老姜的目光死死钉在我脸上,仿佛要把这九年缺失的时光一寸寸钉回去。
他浑浊的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难以置信、恐惧、茫然,还有一丝…
深埋在最底层、几乎被岁月尘封的、属于父亲的…痛楚?
他的视线扫过我额头上那妖异的血纹,落在我胸前那鼓鼓囊囊、散发着怪异气息的位置,最终定格在我身上那件油光锃亮、属于疯老道的破道袍上。
“你…”
他粗大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嘶哑,“你…你真是…九儿?”
楼道里死寂得可怕。
隔壁灶披间炝锅的滋啦声停了,孩子的哭闹声停了,连收音机里的样板戏都像是被掐断了喉咙。
只有几道门缝后面,窥探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扎在背上。
“是我。”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平静,“爸,我回来了。”
“回来…”
老姜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神空洞,像是在咀嚼一块冰冷的石头。
突然,他猛地向前踉跄一步,魁梧的身躯晃了晃,布满老茧和油污的大手一把抓住旁边堆着的蜂窝煤筐边缘,指甲抠进了煤灰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青筋暴起!
“你…你还知道回来?!”
一声压抑到极点、如同受伤野兽濒死般的低吼猛地炸响!
那声音里充满了被岁月熬煮得浓稠的怨气、后怕、委屈和一种无法言喻的痛!
他死死盯着我,浑浊的眼睛里瞬间布满了血丝,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九年!整整九年!老子…老子以为你…以为你早就死在外面了!被那些…那些脏东西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他的声音在狭窄的楼道里回荡,震得墙壁上的煤灰簌簌往下掉。
那积压了九年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带着浓重的苞米茬子味儿和呛人的煤灰气息。
“那个疯老道!那个挨千刀的瘪犊子!他把你带走的时候咋说的?!啊?!”
老姜激动得浑身都在发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他说能保住你的命!他说让你学本事!结果呢?!九年!音信全无!连个屁都没有!老子…老子每年七月半,都去十字路口给你烧纸!烧他娘的九年!!”
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煤筐上,“哗啦”一声,几块煤球滚落下来,沾满了黑灰。
“你娘…你娘走的时候…都没闭上眼啊!” 他的声音陡然带上了哭腔,那是一种属于东北汉子、被生活磨砺得粗糙、却又痛到极致的悲怆。
“当初她…她临走前,就抓着我的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你…嘴里念叨着…‘九儿…九儿…’ 她…她是惦记着你啊!怕你在以后…被欺负啊!!”
老姜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粗重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
他抬起粗糙的大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抹去了眼角浑浊的泪花和脸上的煤灰,留下几道狼狈的黑痕。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求,钉在我脸上:
“你…你告诉老子!这九年!你死哪去了?!那疯老道呢?!他把你弄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德行?!”
他的目光扫过我额头的血纹和破道袍,充满了痛苦和不解。
胸口那枚滚烫的子钱剧烈地搏动着,里面的“邻居”被老姜这爆发出的、浓烈到化不开的悲伤和愤怒刺激得更加狂躁,一股更加强烈的阴冷怨念几乎要冲破母钱的压制!
额间的血纹灼痛得如同烙铁!
我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身体晃了晃。
“师父…他死了。”
我艰难地开口,声音依旧干涩,却带着一种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和沉重。
“蹬腿前…把我踹回来了。”
我顿了顿,迎着老姜那震惊、悲愤、又混杂着难以置信的目光,补了一句,“他说…欠你的酒钱…下辈子还。”
“死…死了?”
老姜脸上的愤怒和悲痛瞬间凝固,化作了更深的茫然和一种说不出的复杂。
“他…他就这么…死了?”
他喃喃着,像是失去了支撑,魁梧的身体又佝偻了几分,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布满蛛网和油污的天花板,整个人仿佛瞬间被抽空了力气。
楼道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老姜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和我胸口那两枚铜钱无声的对抗。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
九年的隔阂,生死的距离,如同无形的鸿沟横亘在父子之间。
良久,老姜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长长地、带着浓重疲惫地叹了口气。
他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落在我脸上,不再是之前的暴怒和质问,只剩下一种被生活彻底磨平了棱角的、深沉的疲惫和…一丝小心翼翼的探寻。
“…回来…就好。”
他声音嘶哑低沉,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进屋吧…外面…冷。”
他不再看我,佝偻着背,像一头被打垮的老熊,艰难地转过身,从油腻的工装口袋里摸索出一串同样油腻、叮当作响的钥匙。
他的手抖得厉害,钥匙插了好几次才插进那扇深绿色破木门的锁孔里。
“咔嚓。”
锁开了。
一股更加浓烈、混合着陈年汗味、劣质烟草味、发霉的酸菜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独居老男人衰败气息的味道,如同实质般从门缝里汹涌而出。
老姜推开门,没说话,只是侧了侧身,留出一个勉强能过人的缝隙,然后低着头,拖着沉重的步子,率先走了进去。
我站在门口,看着门内那片更加昏暗、堆满杂物的空间,胸口那两枚铜钱的存在感从未如此强烈。
子钱灼热,躁动不安;
母钱冰冷沉重,压着心口。
额间的血纹隐隐发烫。
九年漂泊,阴阳打滚,最终,还是滚回了这个充斥着酸菜和煤灰味儿的原点。
抬脚,迈过了那道沾满油污的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