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司里那股子沉甸甸、压得人喘不上气的威压,随着崔判官那一声断喝,如同退潮般“唰”地一下散了个干净。
殿顶那幽深的黑暗里,空荡荡的,连个鬼影都没有,仿佛刚才那股子浩瀚如星海、威严如天倾的窥视感,只是大伙儿一块儿做了个噩梦。
崔判官那张清癯的脸绷得死紧,握着玉笔的手指关节都泛了白。
他锐利的鹰眼又在大殿穹顶逡巡了几圈,最终缓缓收回,落回案头那本摊开的、记录着杜老七罪孽的生死簿上。
那眼神,沉得能拧出水来。
“天机蒙蔽…同源魂丝…耗子岭…”
他低声重复着这几个词,声音不大,却像冰珠子砸在青石板上,带着刺骨的寒意,“此事…非同小可。灰婆子…哼!”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射向我和黑白无常:“谢七,范八!”
“属下在!”
谢必安和范无咎同时躬身,连谢必安脸上那点惯常的惫懒都收得干干净净。
“尔等即刻返回阳世!”
崔判官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律令威严,“严密监控黑山耗子岭!灰婆子胆敢指使邪修,扰乱阴阳,戕害生人,其心可诛!若再敢兴风作浪,纵有‘五仙盟约’在身,阴司亦有权拿她魂魄,入拔舌地狱,受百年剐刑!”
“得令!”
谢必安眼中闪过一丝狠戾,抱拳应诺。
范无咎沉默点头,墨黑的眸子里寒光一闪。
崔判官的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锐利依旧,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姜九阳,你身负异禀,常行险地。此事既由你发觉,便由你继续追查。但切记,量力而行!灰婆子盘踞耗子岭数百年,根基深厚,爪牙无数,绝非善类!若有异动,即刻禀报无常殿,不得擅专!否则…”
他顿了顿,玉笔在生死簿上我那名字旁边虚点了一下,“本官这生死簿上,墨迹尚新,不介意再添几笔!”
我后脖颈子一凉,赶紧躬身:“晚辈谨记判官大人教诲!绝不敢擅作主张!”
心里却嘀咕:不擅专?真碰上了,那老耗子能跟我讲道理?
“去吧!”
崔判官大袖一挥,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生死簿上,不再看我们。
那杆玉笔蘸了金墨,在杜老七那页上,刷刷刷地写下几个铁画银钩、散发着森然金光的大字——“勾结妖邪,罪加一等,永锢无间!”
嗡!
册子上血光一闪,那几个金字如同烙铁般深深印入书页,随即整本册子自动合拢,化作一道暗红流光,“嗖”地飞回远处那浩瀚的书架海洋之中,消失不见。
谢必安冲我使了个眼色,低声道:“小鬼头,风紧,扯呼!” 说完,当先转身,朝着殿外飘去。范无咎紧随其后。
我捏了捏口袋里那块冰凉油腻的“临时通行证”,最后看了一眼那如山般端坐、执掌生死的崔判官背影,也赶紧跟上。
走出判官司那沉重压抑的黑曜石门,重新踏上酆都城灰蒙蒙的街道,我才感觉压在心口的那块巨石稍稍挪开了一点。
“七爷,刚才…” 我忍不住想问那股恐怖的窥视感。
“闭嘴!”
谢必安头也不回,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判官司里的事,烂肚子里!那玩意儿…不是咱能打听的!赶紧走!”
他那张僵硬的圆脸上,此刻竟罕见地透着一丝后怕。
范无咎沉默地跟在一旁,墨黑的眸子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灰雾弥漫的虚空。
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连路上那些飘荡的鬼影似乎都感觉到了什么,躲得更远了。
我们三个一路无话,脚步匆匆,用最快的速度穿过了酆都城死寂的街道,重新来到了鬼门关前。
守门的阴兵依旧如同铁铸的雕像。歪脖子皂隶老吴正趴在登记石台上打盹,口水流了一摊。
谢必安也懒得叫醒他,直接冲我挥挥手:“小鬼头,通行证给我!赶紧滚回你的阳世去!记住判官大人的话!耗子岭那边,七爷我会盯着!你自己也给我夹紧尾巴!”
我赶紧掏出那块黑乎乎的木牌递过去。谢必安接过来,看也没看,随手往石台上一丢,正好砸在老吴流口水的脸上。
“哎哟!”
老吴一个激灵醒过来,手忙脚乱地扶正脑袋,看到是我们,又看到台子上的木牌,嘟囔着:“走…走了啊?核销…核销…”
他拿起木牌,在那本油腻的册子上我的名字旁边划了一下,那个暗红的“准”字闪烁了一下,彻底消失。
“走了!七爷八爷!回见!”
我冲黑白无常一拱手,转身就冲向鬼门关那幽暗冰冷的门洞。
穿过那瞬间冻结灵魂的黑暗,眼前光影扭曲变幻,阳间熟悉的、带着烟火气和淡淡煤灰味的空气猛地灌入肺里,呛得我咳嗽起来。
双脚重新踏上“三清殿”铺子冰冷坚实的地面,看着眼前熟悉的狼藉——歪倒的纸人、散落的竹篾、破板凳、还有墙角盘膝打坐、正低头研究指甲缝里残留墨绿毒气的柳应龙——我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呼…”
长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刚一放松,胸口那股被水娘娘怨念冲击的闷痛和手臂伤处的撕裂感就加倍涌了上来,疼得我龇牙咧嘴,一屁股瘫坐在门槛上。
“回来了?”
柳应龙抬起头,墨绿的竖瞳扫过我更加苍白的脸和嘴角干涸的血迹,没什么情绪波动地陈述,“有耗子来过,很多,很吵,拆家。”
我心猛地一沉!
“拆家?人呢?王墩儿呢?” 我挣扎着想站起来。
“隔壁,躺着。”
柳应龙指了指筒子楼方向,“那个力气很大、嗓门很响的男人(指老姜同志),把他拖过去了。耗子们想追过去咬,被我撕了几个,剩下的跑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随手拍死了几只苍蝇。
撕了几个?
我看着他指甲缝里那点残留的、带着灰黑色污秽气息的墨绿毒气,又想起阴兵老吴册子上“姜九阳”名字旁边可能新增的“撕鬼狂魔”批注,嘴角抽了抽。
这挂件,下手没轻没重的!
顾不上多想,我捂着胸口,踉踉跄跄冲出铺子,直奔隔壁老姜家。
刚推开老姜家那扇薄薄的绿漆木门,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和跌打药酒味就混着苞米茬子粥的香气扑面而来。
屋里光线昏暗。
王墩儿像条被抽了筋的死狗,直挺挺地躺在土炕上,脸色灰败,嘴唇干裂起皮。
他上半身**着,胸口、肩膀、手臂上布满了纵横交错、深可见骨的爪痕!
那爪痕又细又密,边缘发黑溃烂,渗出黄绿色的脓水,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和耗子窝特有的骚腥气!
一看就不是人抓的,绝对是耗子精的“杰作”!
老姜同志正佝偻着腰,蹲在炕边。
他手里拿着块沾满药酒、颜色发黑的破布,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王墩儿胸口一道最深的伤口。
旁边破桌子上,摆着豁了口的粗瓷碗,里面是黑乎乎的药膏,还有半瓶兑了水的劣质白酒。
听到门响,老姜同志猛地回头。
看到是我,那张蜡黄的脸膛瞬间又黑了几分,腮帮子上的硬棱鼓起来,眼睛里火星子直冒!
“小瘪犊子!你还知道滚回来?!”
他低吼一声,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和压抑的怒火。
“瞅瞅!瞅瞅墩子让你害成啥样了?!老子让你去相亲!你他妈把相亲对象整进山涧喂水鬼!让你看铺子!你他妈把铺子看成耗子窝!墩子替你守着!差点被那群成了精的耗子活撕了!”
他越说越气,手里那块沾着药酒和脓血的破布“啪”地一声摔在地上,腾地站起来,抄起倚在墙边的那根小孩胳膊粗的劈柴棍子就朝我抡过来!
“爸!爸!您老听我解释!这事儿真…”
我赶紧侧身躲闪,牵动伤口,疼得眼前发黑。
“解释个屁!”
老姜同志怒火攻心,根本听不进去,棍子带着风声又扫了过来,“老子今天不把你腿打断!你就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
就在那根沉甸甸的劈柴棍子带着老姜同志满腔的怒火和苞米茬子味儿,即将亲密接触我腿骨的前零点零一秒——
呼!
一道墨绿色的影子快得像鬼魅,毫无征兆地插到了我和老姜同志中间!
是柳应龙!
这挂件不知啥时候跟了过来,悄无声息地挡在了我身前。
他面无表情,动作却快得离谱。
一只苍白修长、指甲缝里还残留着墨绿毒气的手,就那么看似随意地、轻飘飘地往前一探!
“啪!”
一声脆响!
老姜同志那含怒出手、力道十足的劈柴棍子,竟被他用两根手指头——
中指和食指——稳稳地、死死地夹住了!
棍子前端离我的膝盖骨只有不到一寸距离,硬生生停在了半空!
老姜同志:“!!!”
他一张蜡黄脸瞬间憋成了酱紫色,眼珠子瞪得溜圆,腮帮子上的肌肉突突直跳。
他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往回抽棍子,那根被他盘得油光水亮的劈柴棍子,在柳应龙那两根手指头中间,纹丝不动!
仿佛焊死在了铁砧上!
柳应龙墨绿的竖瞳平静地看着暴怒的老姜同志,歪了歪头,语气带着点耿直的困惑:“他受伤了,很重。不能打。要打,等我吃饱了,你打他另一条腿?”
我:“……”
老姜同志:“……”
炕上疼得直哼哼的王墩儿都忘了哼哼,眼珠子瞪得比牛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