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
只见铺子中央那堆纸人纸马前面的空地上,地面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一股混合着陈旧纸灰、冰冷铁锈和淡淡彼岸花香的阴寒气息弥漫开来。
先是一根惨白惨白、顶端挂着招魂幡的哭丧棒尖儿,悄无声息地从那荡漾的“水面”下探了出来。
紧接着,是谢必安那张永远挂着僵硬憨厚笑容的圆脸,以及他那顶高高的、写着“一见生财”的尖顶白帽子。
他像是从水里浮出来一样,整个身体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铺子里,惨白的袍子纤尘不染,与这破败的纸扎铺格格不入。
“哟!小鬼头!这才几天没见?又把自己整成这副熊样了?”
谢必安一现身,那双眯缝的小眼睛就落在我狼狈不堪的身上,嘴角咧开的弧度更大了,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啧啧,这血呼啦的,跟让野狗啃了似的!又招惹啥硬茬子了?该不会是把西坡李老太的韭菜馅饺子连盆端了吧?气得老太太撵着你骂了一宿?”
他话音刚落,旁边的“水面”又是一阵波动。
范无咎那高大沉默的黑色身影也浮现出来。
惨白的脸,深不见底的墨黑眸子,一身漆黑如墨的长袍,头上顶着“天下太平”的黑帽。
他面无表情地扫了我一眼,目光在我嘴角的血渍和崩裂的虎口上停留了一瞬,干涩平板的声音响起:“煞气侵体,怨念冲魂。伤得不轻。”
“何止是不轻!”
谢必安抢过话头,晃悠着手里的哭丧棒,绕着瘫在板凳上的我转了一圈,像在欣赏什么稀罕物。
“瞅瞅这脸色,比胖爷我的脸还白!胸口这伤,啧啧,再偏半寸心窝子都得被掏出来!还有这胳膊…小鬼头,你该不会是跑去跟水娘娘摔跤了吧?”
“摔个屁!”
我没好气地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差点被那老娘们儿摁死在涧底!这事儿,跟灰婆子那老耗子脱不了干系!”
“灰婆子?”
谢必安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丝,小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那老耗子精又憋啥坏屁了?她不是躲你躲得连耗子洞都封死了吗?”
我强撑着精神,把昨晚山涧里邪修绑人、纸人唱戏、水娘娘暴走、以及邪修最后被邪门诅咒反噬、还有那对诡异镯子的事,简明扼要说了一遍。
重点强调了邪修出现的蹊跷,和他手里那对邪气冲天的镯子。
“邪修?长啥样?叫啥名号?” 谢必安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痨病鬼似的,干瘦,驼背,用一把锈杀猪刀,邪气得很!叫啥不知道,死了渣都不剩了!”
我喘着气:“但这事儿透着邪乎!灰婆子在将军骨上吃了亏,怀恨在心,不敢自己动手,就找来这种亡命徒当枪使!那对邪门镯子,九成九就是她给那邪修的‘报酬’!目的要么是借水娘娘的手除掉我,要么就是试探将军骨的威力!七爷八爷,这事儿您二位得管!不能让灰婆子这老耗子继续在背后使阴招!”
谢必安和范无咎对视了一眼。
“生死簿…非重案要案,不可轻查。”
范无咎缓缓道,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刻板。
“嘿!这还不算重案?”
谢必安用哭丧棒敲了敲手心,小眼睛一瞪,“扰乱阴阳秩序!驱使邪修绑人祭鬼!意图谋杀咱地府挂号的重点关注对象(指我)!还差点引发水娘娘暴走,造成大规模阴阳失衡!这罪名,够那老耗子喝一壶的了!”
他转向我,脸上又挂起那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容。
“小鬼头,这事儿有点意思!走!跟七爷我下去!咱找老崔翻翻那小本本!看看是哪个短命鬼敢来太岁头上动土,再顺藤摸摸那老耗子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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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泉路还是那条黄泉路,灰蒙蒙,雾惨惨,一眼望不到头。
路两边是开得妖异又死寂的彼岸花海,红得像泼上去的血,散发着幽幽的甜腥气。
不过这次走起来,感觉完全不同了。
没有阴兵押送,没有哭哭啼啼的新鬼。谢必安晃悠着他的哭丧棒,哼着不成调的梆子戏,走在前头,那惨白的袍子在灰雾里格外扎眼。
范无咎像个沉默的黑色铁塔,跟在我旁边,步子不快不慢。
路上偶尔飘过几个游魂野鬼,远远看见这黑白配色的组合,尤其是我这张在阴间也算挂了号的“滚刀肉”脸,跟见了活阎王似的,“嗖”一声就钻进花海里没影了。
“瞧见没?小鬼头,你这凶名,在地府都够止小儿夜啼了!” 谢必安回头冲我挤眉弄眼。
“七爷您过奖,都是您二位教导有方。”
我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句,忍着胸口隐隐作痛,加快脚步跟上。
虽然和这两位爷混熟了,但每次下地府,那股子渗入骨髓的阴寒还是让人浑身不自在。
路过忘川河边时,远远看见那座熟悉的、破破烂烂的木板桥。
桥头支着个热气腾腾的摊子,一口巨大的黑锅里翻滚着浑浊的汤水,散发出难以形容的古怪味道。
孟婆还是那副干瘪老太太的模样,裹着件看不出本色的旧袄,手里拿着个豁了口的破葫芦瓢,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搅着锅里的汤。
她那张布满褶子的老脸在锅气的蒸腾下显得有些模糊,眼神浑浊,仿佛永远睡不醒。
“哟!这不是咱地府新晋的‘惹祸精’小姜同志嘛!”
还没等我们走近,孟婆那沙哑如同破锣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带着点揶揄,“咋?又缺胳膊少腿下来喝汤了?老婆子给你多留点锅底儿,稠乎!”
“孟婆婆!您老嘴下留情!”
我赶紧拱手,挤出个笑脸,“晚辈这次是公差!跟七爷八爷查个案底儿!汤就不喝了,您老那锅底儿太补,怕我喝了直接投胎!”
“查案?查什么案?”
孟婆浑浊的老眼似乎亮了一下,搅汤的破瓢都停住了,一脸八卦,“该不会又是哪个不长眼的野鬼,偷了你纸扎铺里的金元宝吧?老婆子跟你说,最近西边新来了一批鬼,手脚不干净的很…”
“咳!老孟婆!少打听!”
谢必安板着脸打断她,晃了晃哭丧棒,“机密!懂不懂?小鬼头现在是咱阴司特聘的‘阴阳秩序维护员’(自封的),正查一桩勾结邪修、意图颠覆阴阳平衡的大案呢!”
他故意把“颠覆阴阳平衡”几个字咬得特别重。
孟婆撇撇嘴,显然不信谢必安的鬼扯,但也没再追问。
她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我身上扫了一圈,尤其是在我崩裂的虎口和残留着血迹的嘴角停了停,嘟囔了一句:“又跟人动手了吧?年纪轻轻,火气忒旺…这汤啊,就得趁热喝才管用…”
说着,手里的破瓢又搅动起来。
“走了走了!”
谢必安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我赶紧跟上,嘴里还嘀咕,“这老婆子,汤是越熬越稀,话是越来越密…”
过了奈何桥,阴气更重了。
前方出现一座巨大的、黑沉沉的门楼,样式古朴,透着一股森严的威压。
门楼上方悬挂着一块巨大的黑色牌匾,上书三个惨白大字:
鬼门关。
两排身穿锈迹斑斑黑铁甲、手持长戈的阴兵,如同泥塑木雕般矗立在门楼两侧。
它们脸上覆盖着狰狞的鬼面头盔,只露出两点毫无生气的幽绿火焰在眼窝里跳动。
浓烈的煞气和死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无形的压力。
看到我们一行,尤其是领头的黑白无常,阴兵们毫无反应,如同真正的雕像。
“例行检查!都精神点!”
谢必安走到门楼前,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手里的哭丧棒随意地朝旁边一个阴兵头盔上敲了敲,发出“铛”的一声脆响。
那被敲的阴兵依旧纹丝不动,眼窝里的绿火都没晃一下。
“啧,死脑筋!”
谢必安撇撇嘴,转头对我招招手,“小鬼头,过来!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