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六月,天气骤然热了起来。晌午的太阳毒辣辣地炙烤着大地,连风都带着灼人的热气。春耕早已结束,地里的庄稼正铆足了劲往上蹿,绿油油一片,看着喜人,却解不了眼下的饥荒。这正是农村一年里最难熬的“青黄不接”时节——去年的存粮早已见底,今年的新粮还在地里灌浆。
张家洼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比暑气更令人窒息的焦灼。家家户户的烟囱,冒出的炊烟都稀薄了许多。田间地头,人们的脸色比菜色还难看,说话的力气都省了,只剩下沉默的劳作和偶尔对着龟裂土地的一声沉重叹息。
林招娣的日子,也骤然艰难起来。
生产队的集体劳动进入“农闲”期,不再是每天都有活计,工分自然锐减。有时候三五天才轮到一次轻生活,挣的工分连换那点可怜的口粮都不够。晌午那顿“管饭”也时有时无,质量更是直线下降,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菜汤里,连菜叶都成了奢侈品。
她之前靠出工节省和上山采摘积攒的那点“存货”,在张永贵偶尔回来、连吃带拿的消耗下,以惊人的速度见底。盐罐子又快空了,火柴只剩下最后两根。婴儿的“细粮”供应断了,只能重新喝那清汤寡水的野菜糊糊,小脸眼见着又瘦了下去,夜里饿得直哭,声音都带着嘶哑。
更雪上加霜的是,张永贵回来的次数似乎频繁了些,每次回来都阴沉着脸,脾气比天气更燥。他不再仅仅是倒头大睡或骂骂咧咧,开始翻箱倒柜,像是在找什么。林招娣藏在各处、自以为隐蔽的那点盐、火柴、晒干的野菜蘑菇,甚至她小心藏在破棉絮里的那五毛钱,都被他陆陆续续翻了出来,毫不客气地拿走。
“藏什么藏?老子还没死呢!这家里的东西都是老子的!”他理直气壮,眼神凶狠。
林招娣拦不住,也不敢硬拦。她知道,一旦冲突升级,吃亏的只能是她和孩子。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点家底,被一点点掏空。心像被钝刀子割着,却流不出血,只剩下冰冷的麻木和更深的绝望。
那天,张永贵又回来了,带着一身劣质白酒的呛人气味。他直接走到灶台边,掀开锅盖——里面是林招娣刚煮好的、准备喂孩子的野菜糊糊,稀得几乎就是水。
“就吃这猪食?”他眉头紧锁,一脚踹在灶台上,震得锅盖哐当响,“老子在外头累死累活,回家连口像样的饭都没有?”
林招娣抱着饿得奄奄一息、连哭都没力气的婴儿,站在墙角,没吭声。她知道,说什么都是错。
张永贵看着她那副逆来顺受的样子(至少表面如此),越发烦躁。他一把夺过她怀里的婴儿,动作粗鲁。婴儿受到惊吓,发出微弱的、猫叫似的哭声。
“哭哭哭!就知道哭!赔钱货!”张永贵不耐烦地晃了晃孩子,眼神里没有半分怜惜,只有嫌恶,“养了这么久,还这么丁点大,一看就是个没福气的!早知道……”
他话没说完,但林招娣听懂了他话里未尽的寒意,浑身血液瞬间冰凉。她猛地抬头,死死盯着张永贵。
张永贵被她那双骤然变得锐利冰冷的眼睛看得心头一跳,随即恼羞成怒:“看什么看!老子说错了?带着这么个拖油瓶,除了吃,还能干什么?还不如……”
“不如什么?”林招娣开口,声音嘶哑,却像绷紧的钢丝,“扔了?卖了?就像当初我爹娘卖我一样?”
张永贵被噎了一下,脸上肌肉抽搐,显然被戳中了痛处或隐秘心思。他狠狠瞪了林招娣一眼,把孩子往她怀里一塞:“老子懒得跟你废话!赶紧给老子弄点吃的!不然……”
他没有说“不然”怎样,但那眼神里的威胁,比任何言语都清晰。
林招娣接过孩子,紧紧抱住,感受到那小小身体细微的颤抖。她没有再争辩,默默走到灶边,把锅里那点仅存的糊糊盛出来,大半碗推到张永贵面前,自己只留了小半碗底,用来喂孩子。
张永贵三口两口喝完,抹了抹嘴,目光在空荡荡的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林招娣因为营养不良而干枯发黄的头发和洗得发白、补丁摞不丁的衣服上,眉头皱得更紧。
“妈的,这日子没法过了。”他低声骂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林招娣听,“得想点法子……”
他起身,在屋里烦躁地踱了两步,忽然停下,看向林招娣:“你上次……不是去镇上干过活?那个供销社,还能不能找到活?”
林招娣心头一跳。张永贵竟然主动问起这个?他是真缺钱到了极点,还是……另有打算?
“不知道。”她谨慎地回答,“那是临时的,碰巧有。”
“碰巧?”张永贵眯起眼,“那你怎么不常去碰碰?在家里闲着等死?”
林招娣垂下眼:“孩子小,离不开人。而且……路远,来回不方便。”
“孩子……孩子……”张永贵不耐烦地打断,“离了你能死?村里没别人了?我看张五奶奶不是挺稀罕这赔钱货?让她看着!”
林招娣手指收紧。让张五奶奶看孩子,她不是没想过,但那是情分,不能当成理所当然,更不能成为张永贵压榨她的借口。而且,张永贵这么积极让她出去找活,目的绝不单纯。
“镇上活计不是天天有。”她重复道,语气平淡,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抗拒。
张永贵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扯出一个带着酒气和恶意的笑:“行,你不去,老子去打听。听说镇上砖窑最近招临时工,搬砖,一天能挣一块钱。就是累点。”
他凑近一步,酒气喷在林招娣脸上:“老子去挣大钱,你在家里,要是再弄不到吃的,饿死了这赔钱货,可别怪老子没提醒你!”
说完,他不再看林招娣和婴儿,转身摇摇晃晃地出了门,不知是又去喝酒,还是真的去打听了。
屋里重新陷入死寂。只有婴儿因为饥饿和不适,发出断断续续的、微弱的哼唧。
林招娣抱着孩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张永贵的话像淬了毒的冰锥,扎进她心里最恐惧的地方。
“饿死了这赔钱货”……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丢掉一件无用的垃圾。
残酷的现实,终于撕开了最后一丝温情的假象(如果那曾有过的话)。在这个男人眼里,她和孩子,从来都不是“家人”,而是可以随意处置、甚至抛弃的负担和物品。之前的容忍,或许只是因为还没触碰到他真正的底线,或者,他还没找到“处理”掉麻烦又不用担太大恶名的办法。
而现在,饥饿和贫困,正在将所有人逼向疯狂的边缘。张永贵或许真会去砖窑干那要命的活,但更可能,他会用更简单、更残忍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林招娣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比数九寒天更冷。
她不能再等了。不能再指望任何人的仁慈,也不能再幻想张永贵会突然良心发现。
计划,必须加快!必须立刻行动起来!
不是为了“赚钱养家”那个相对长远的目标,而是为了最基本的——活下去!保住孩子的命!
她低头,看着怀里气息微弱的孩子,那双原本黑亮的眼睛,因为饥饿而有些涣散。
“别怕。”她低声说,声音干涩,却异常坚定,“娘不会让你饿死。”
她轻轻把孩子放回小窝,用那床烂棉被盖好。然后,她走到灶台边,看着空空如也的锅和只剩下浅浅一层粗盐的罐子。
火柴还剩两根。
她拿起其中一根,握在手心,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冷静。
然后,她转身,从墙角的破麻袋后面,摸出了那块她刻着“资源图”的木板。上面的符号歪歪扭扭,却记录着她这段时间所有的观察和希望。
松林、蘑菇、瀑布、可怜的柴胡、溪边的水芹菜、山坳里的野竹林……
她用手指,缓缓抚过那些刻痕。
明天,天一亮,她就进山。不再是小打小闹的侦察和采摘,而是尽可能多、尽可能快地,搜集一切可以果腹、可以换取物资的东西!
松蘑要采,野菜要挖,竹笋也要!如果运气好,找到柴胡……哪怕只有一棵!
她要知道,那些东西,除了自己吃,到底能不能、怎么才能换成救命的粮食和盐!
张永贵的威胁像鞭子抽在她背上。时间,可能不多了。
她吹熄了煤油灯(省下最后一点煤油),在黑暗中坐下,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怀里抱着那块粗糙的木板。
月光从破窗户纸的缝隙里漏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小片惨白的光斑。
远处,传来不知道谁家孩子的啼哭,很快又被压抑下去。
夜,深沉得令人窒息。
但林招娣的眼睛,在黑暗中,却亮得惊人,像两颗淬了火的寒星。
残酷的现实,没有击垮她。反而,像一块磨刀石,将她心底那股求生和反抗的意志,磨砺得更加锋利、更加决绝。
明天,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