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猪事件后的好几天,林招娣夜里都睡不踏实。一闭上眼睛,就是那头野猪狰狞的獠牙、腥臊的气息和沉重的蹄声,惊得她冷汗涔涔。白日里干活,手脚也总有点发虚,是惊吓过度,也是那次极限逃生透支了身体。
桂芳婶子她们对她愈发照顾,春燕和秋菊更是把她当成了救命恩人,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总想着给她留一份。村里关于“永贵家的新媳妇勇斗野猪、救人脱险”的传言也越传越神,连带着她之前“满工分”的事迹,让不少人看她的眼神都变了。张二家的那伙人虽然还是阴阳怪气,但气焰明显低了不少。
张永贵回来过一次,喝了点酒,醉醺醺地听说了这事,只乜斜着眼打量了林招娣几眼,嗤笑一声:“命还挺大。” 便没再多问,倒头就睡。林招娣也懒得跟他多说。
日子似乎又恢复了之前的节奏,只是林子里,大家暂时是不敢轻易去了。山货的诱惑虽大,但野兽的威胁更直接。
这天,生产队安排男劳力去修缮村子西头一处年久失修的蓄水池,需要从后山搬运一些合用的石头。赵队长考虑到安全,特意组织了十来个青壮年结伴进山,并嘱咐他们带上铁锹、镐头等工具防身。桂芳婶子家的男人也在其中。
临出发前,桂芳婶子找到林招娣,欲言又止。
“婶子,怎么了?”林招娣问。
桂芳婶子压低声音:“招娣,上次……你扔东西引开野猪,又用火……挺机灵的。这次他们进山,我心里总有点不踏实。你……能不能跟着去一趟?不是让你干重活,就在外围帮忙看着点,或者……万一有什么情况,你脑子活,兴许能帮上忙。”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跟赵队长说好了,算你出半天工,记工分。”
林招娣心里一跳。再去后山?还是去上次遇险的那片区域附近?
她本能地有些抗拒,那天濒死的恐惧还未完全散去。
但桂芳婶子恳切的目光,还有“记工分”的许诺,让她犹豫了。工分意味着粮食,而粮食是她和孩子活下去的根本。而且,她心里也隐隐有种感觉——不能因为一次危险,就永远躲着。在这片土地上生存,迟早要面对山林,与其被动恐惧,不如主动去了解、去适应。
“行,我去。”林招娣最终点了点头。
她没带篮子,只拿了那把防身兼干活的小锄头,又把那盒所剩无几的火柴贴身藏好,想了想,又用破布包了一小撮粗盐和晒干的“地钱草”(万一有人磕碰受伤?),这才跟着由七八个青壮年男人和两三个同样被叫来帮忙干零碎活的半大小子组成的队伍,往后山走去。
这次人多势众,又有铁锹镐头在手,队伍气氛还算轻松,男人们说说笑笑,讨论着哪里的石头好,顺便抱怨几句活计累、工分少。林招娣跟在队伍末尾,默默观察着地形和周围环境。
目的地是靠近上次遇险小溪上游的一处山崖,那里裸露的岩石多,有合适的石材。路越走越熟悉,林招娣的心也渐渐提了起来。空气中似乎又隐隐约约飘来那股淡淡的腥臊气。
“都小心点!”领头的汉子是张永贵大伯家的老二,也就是张二家的男人,叫张建国,算是这群人的头儿。他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示意大家放慢脚步,提高警惕。
山崖下堆着不少从崖壁崩落的石块。男人们开始分工,有的用铁锹清理碎石,有的用镐头撬动合适的石块,半大小子们则负责把撬下来的小石块搬到一边。
林招娣没凑近,她主动承担了警戒和照看工具、水壶的活,站在稍远一点、视线相对开阔的坡地上,目光不断扫视着周围的密林。
一切似乎很顺利。沉重的敲击声和男人们的吆喝声在山谷间回荡。
突然,一声尖锐的、带着惊恐的呼喊从一个半大小子口中发出:“猪!野猪!又来了!”
林招娣猛地转头,只见从山崖侧后方的密林中,呼啦啦冲出三头野猪!两大一小,显然是一家子!领头的公猪体型比上次遇到的那头还要庞大,鬃毛怒张,獠牙外翻,一双小眼睛赤红,径直朝着正在搬石头的几个半大小子冲去!母猪紧随其后,发出护崽般的凶狠嚎叫,小猪则惊慌地跟在父母身后。
“操!”张建国骂了一声,挥舞着手中的铁镐,大吼,“抄家伙!别慌!背靠山崖!别让它们冲散!”
男人们虽然也惊慌,但毕竟有工具在手,又是多人,立刻按照张建国的指挥,迅速向山崖壁靠拢,围成一个半圆,将几个吓得腿软的小子护在身后,举起铁锹、镐头,对准了冲来的野猪。
三头野猪,尤其是那头暴怒的公猪,冲击力惊人!它们根本不怕人,径直撞了过来!
“砰!”铁镐砸在公猪厚实的肩胛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公猪吃痛,嚎叫一声,冲击的势头稍缓,但更加暴怒,甩头就用獠牙去挑最近的一个汉子!那汉子慌忙用铁锹格挡,却被巨大的力量撞得连连后退,差点摔倒。
母猪则朝着另一个方向试图突破,被另外两个男人用石头和铁锹逼退。
场面顿时混乱起来!男人的怒吼、野猪的嚎叫、工具的撞击声、石头的滚动声混作一团。半大小子们吓得面无人色,缩在山崖脚下瑟瑟发抖。
林招娣站在外围,心脏狂跳,手心全是冷汗。三头!还是带崽的!比上次凶险太多!
她看到张建国几次试图用铁镐攻击公猪要害,但公猪皮糙肉厚,又灵活,只是添了几道伤口,反而更加狂躁。一个年轻汉子躲避不及,被母猪的獠牙划破了小腿,顿时鲜血直流,惨叫出声。
这样下去不行!他们虽然人多,但野猪凶猛,又有三头,时间拖久了,肯定有人重伤甚至丧命!
林招娣的目光急速扫视。火!上次的火有用!但这里草木不如上次茂密潮湿,而且野猪正在疯狂攻击人群,贸然点火可能伤到自己人,也可能引发山火!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能吸引或震慑野猪?
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怀里那个小布包上——粗盐?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赌博的念头冒了出来。动物大多讨厌刺激性气味,浓烈的盐味会不会……
没时间多想了!那个腿受伤的汉子已经快支撑不住了!
林招娣猛地扯开布包,抓起那一小撮粗盐,又迅速从地上抓起一把干燥的泥土,混在一起。然后,她朝着混战圈外围,野猪冲来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将混着盐的沙土扬了过去!
盐粒和沙土劈头盖脸地洒在了冲在最前面的公猪脸上,尤其是眼睛和鼻孔附近!
“嗷——!”公猪发出一声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带着痛苦和惊惶的嚎叫!盐粒刺激了它敏感的眼睛和鼻腔,它猛地甩头,前冲的势头骤然停止,疯狂地在地上蹭着脸,试图弄掉那些让它难受的东西。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母猪和小猪也愣了一下,攻击出现了短暂的停滞。
“趁现在!打!”张建国反应极快,怒吼一声,抡起铁镐就朝着暂时失去攻击力的公猪脑袋狠狠砸去!其他汉子也回过神来,集中力量攻击那头公猪!
公猪被盐迷了眼,反应迟钝,接连挨了好几下重击,终于哀嚎着,跌跌撞撞地朝着来时的林子逃去。母猪见公猪逃跑,又看了看凶神恶煞、围上来的人群,也发出一声不甘的嚎叫,带着小猪,紧跟着公猪,迅速消失在密林中。
战斗突如其来,又戛然而止。
山崖下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受伤汉子压抑的呻吟,以及劫后余生的呆滞。
所有人都看向林招娣,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后怕。
张建国抹了把脸上的汗和溅上的野猪血,走到林招娣面前,他个子高大,此刻却微微躬身,声音干涩:“永贵家的……今天,多亏了你。”
那个腿受伤的汉子也被人搀扶着过来,脸色苍白,却努力扯出一个笑:“嫂子……谢了。”
林招娣紧绷的神经这才松懈下来,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被旁边的桂芳婶子男人一把扶住。她手里还捏着那个空了的布包,指节泛白。
“没……没事就好。”她声音有些发飘。
这次,没有人再敢小觑这个瘦弱的“永贵家的新媳妇”。她用一撮盐,化解了一场可能造成严重伤亡的危机。
回村的路上,气氛凝重却又透着一种奇异的振奋。受伤的汉子被轮流背着,张建国和其他人则对林招娣刚才的机智赞不绝口。虽然没人再提“盐”的具体作用,但看向林招娣的眼神,已经带上了明显的敬畏和感激。
林招娣默默走着,心情复杂。她不知道那撮盐到底起了多大作用,也许是巧合,也许是野猪正好被激怒到了顶点,盐的刺激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但不管怎样,结果是好的。
她又一次从山林和野兽的威胁下,保住了自己,也帮助了别人。
身体里那股奇异的热流,在刚才极度紧张和爆发时似乎又涌动了一下,此刻正缓缓平息,留下一种更深沉的力量感。
她抬头,望向远处巍峨沉默的群山。
山林依旧是危险的,野兽依旧是凶猛的。
但似乎……也不再是完全无法应对的绝地了。
她摸了摸怀里,盐没了,“地钱草”还在。
下次,或许可以试试别的。
生存,就是在一次次与天斗、与地斗、与兽斗、与人斗的狭缝中,艰难地挣出来的一条路。
而她林招娣,正走在这条路上,脚步踉跄,却越来越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