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门口的台阶上,风有点大。
朱立生那句轻飘飘的问候落地,周围立刻安静下来。
黄超盯着朱立生,那张肿胀发青的脸因为充血变得紫红。
他喉咙里发出一阵浑浊的咯痰声,那是被倒灌的海水和血水呛伤后的后遗症。
他想骂人,想让身后的保镖冲上去撕了这个年轻人的嘴。
可嘴唇上那四根黑色的缝合线把他的嘴封得严严实实,稍微一张,钻心的疼就直冲天灵盖。
“姓……猪……”
黄超费劲地从齿缝里往外挤字。
上嘴唇缺了一块肉,兜不住风,声音含混不清,伴随着“噗噗”的气流声。
一缕混着血丝的唾沫顺着嘴角流下来,滴在他那件昂贵的唐装领口上。
周围几个刚下车的参会老板,有人没憋住,发出“嗤”的一声笑,接着又赶紧转过头去假装看风景。
这就是昔日在羊城呼风唤雨的“黄沙王”。
现在连句整话都说不利索。
朱立生脸上的笑意加深,没有多看黄超那双快要瞪出来的眼睛。
他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个人能听见。
“黄老板,漏风就别硬撑。这红毯挺贵的,喷上面还得赔清洁费,多不体面。”
说完,他直起身,抬手整理了一下西装的下摆,甚至还伸手弹了弹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咱们进去。”
朱立生迈步踏上红毯,昂首阔步走向喜来登那扇巨大的旋转金门。
身后,几十号黑衣保镖令行禁止,分列两旁。
刘文强带着徐亮,护着有些手足无措的朱家人跟了上去。
黄超站在原地,浑身都在抖。
保镖刘三拿着纸巾想去擦老板嘴角的血水。
“滚……”
黄超一巴掌扇开刘三的手,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低吼。
他推开扶着他的人,一瘸一拐地往里挪。
宴会厅内,冷气开得很足。
巨大的水晶吊灯垂在头顶,光线刺得人眼晕。
厚重的羊毛地毯吞没了所有脚步声,穿着燕尾服的服务生托着香槟在人群中穿梭。
空气里全是香水味、雪茄味和酒精味混合在一起的奢靡味道。
“乖乖……这地毯踩着跟踩在棉花堆里似的。”
大姑朱全香两只手紧紧抓着那个刚买的LV手包,手背上青筋暴起。
她想伸手去摸摸路边那个半人高的青花瓷瓶,手伸了一半又缩了回来,生怕碰掉一层皮赔不起。
朱全才也没好到哪去。
老头子这辈子穿惯了的确良和大裤衩,这会儿被那身英伦三件套勒得直伸脖子。
他下意识想往裤兜里摸旱烟袋,摸了个空才想起来这是哪。
周围那些端着高脚杯的男男女女,视线若有若无地飘过来,带着一种看猴戏的戏谑。
“爸,别低头。”
朱立生走在最前面,步子放慢了些。
“这里面的东西是贵,但都是人造的死物。
那些端着酒杯的人,脱了这层皮,跟咱们在鱼排上杀鱼没什么两样,也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
“可是……”朱全才小声嘀咕,声音发虚,“他们看咱们的眼神,不善。”
“觉得咱们是暴发户,是土包子,这很正常。”
朱立生随手从路过的侍者托盘里拿起一杯香槟,塞进老爸手里。
“正因为他们看不起咱们,咱们才得把腰杆挺直了。今天过后,他们就只能仰着头看咱们。”
正说着,大厅中央的主席台上,音响发出“嗡”的一声轻响。
全场原本嘈杂的交谈声迅速消失。
赵大江站在台上。
今晚他穿了一身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他在台下扫了一圈,最后定格在刚刚入场的朱立生身上,脸上瞬间堆满了热情的笑。
“各位同仁,各位朋友,大家晚上好!”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
“今天不仅是咱们渔业协会的年会,更是咱们羊城水产界吐故纳新的好日子。”
赵大江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首先,我要向大家隆重介绍一位新朋友,也是我们协会新晋的常务理事——星海渔业的董事长,朱立生先生!”
一束聚光灯猛地打过来,直接罩在朱立生身上。
整个宴会厅几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好奇、审视、不屑。
谁不知道这几天星海渔场闹得沸沸扬扬?谁不知道这小子刚把副会长的人给打了?
“这就是那个愣头青?”
“穿得倒是人模狗样,旁边那是他家亲戚?一股子海腥味还没洗干净呢!站在那里直戳戳的。”
“看他能蹦跶几天。”
窃窃私语声在人群中蔓延。
这时候,黄超被人搀扶着进了场。
拐杖重重敲击地板的声音格外刺耳。
不少平时跟他关系好的老板立刻围了过去,一边嘘寒问暖,一边用敌视的视线扫射朱立生这边。
场面瞬间变得泾渭分明。
一边是老牌势力抱团,人多势众;一边是朱立生这帮“外来户”,孤零零地站着。
刘文辉见到这一幕,嘴巴能撇到天上去,甚为不屑。
朱立生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他举起手里的香槟杯,对着台上的赵大江举了一下。
“朱常务,上来讲两句吧?”赵大江发出了邀请,这话听着客气,实则是把朱立生架在火上烤。
“好。”
朱立生也没啥可推辞的,这是应有之意,把酒杯递给旁边的徐亮,单手扣上西装的扣子。
他在全场几百道目光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皮鞋踩在木质台阶上,声音沉闷而有节奏。
站定。
台下,黄超坐在第一排,嘴唇上贴着纱布,那双眼睛恨不得在朱立生身上烧出两个洞。
朱立生双手撑在讲桌边缘,没有急着开口。
他沉默了足足五秒钟。
直到台下的私语声渐渐消失,所有人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时候,他才对着麦克风开口。
“刚才赵秘书长让我讲讲星海渔场。”
朱立生的声音通过音响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其实没什么好讲的,无非就是鱼好点,卖得贵点,抢了某些人的生意。”
台下响起一阵轻笑,有人觉得这人是个没文化的草包,上台就露怯。
“但是。”
朱立生语气一顿,那种漫不经心的劲儿瞬间收敛。
身后的巨大投影屏幕突然亮起。
没有大家预想中的渔场风景照,也没有那些俗套的企业宣传片。
屏幕上只有一行黑底白字的巨大标题,字体锋利如刀:
《论传统海鲜市场的消亡与重构》
这行字一出,台下那帮正准备看笑话的老板们愣住了。
赵大江端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
连一直阴着脸的黄超,瞳孔都猛地收缩了一下。
“在这个行业里,有人靠关系拿货,有人靠拳头垄断,有人靠压榨渔民赚差价。”
朱立生的视线扫过第一排那几个脑满肠肥的大佬,最后落在黄超那张惨不忍睹的脸上。
“这种模式,持续了几十年,大家都觉得是天经地义。”
“但在我看来,这都是垃圾。”
全场哗然。
“你说什么?!”一个脾气暴躁的批发商站了起来,指着台上怒喝。
朱立生看都没看他,按下手中的翻页笔。
屏幕画面跳转,出现了一张复杂的数据对比图,那是徐亮熬了三个通宵做出来的。
“这是一条鱼从深海到餐桌的成本链。”
朱立生用激光笔指着屏幕上的红色区域。
“层层加价,损耗巨大,最后消费者吃到嘴里的,是高价的次品。
而养鱼的人,拿到手里的是可怜的辛苦费。
中间的钱去哪了?都在在座各位的口袋里。”
“星海渔场不玩这一套。我们要做的,是源头直供,是品质碾压,是把中间那些吸血的环节全部砍掉。”
这一番话,等于是在砸在座绝大多数人的饭碗。
这里坐着的,大部分都是靠差价活着的批发商和渠道商。
“年轻人,话别说太满!”
有人高声喝道,“没有我们这些渠道,你的鱼卖给谁?卖给空气吗?
只要我们联合起来抵制,你的鱼就只能烂在海里!”
朱立生笑了。
那种憨厚的笑容此刻看起来格外讽刺。
“我的鱼,不需要求着人买。”
“从今天起,星海渔场将建立自己的顶级会员体系。
不管你是五星级酒店,还是米其林餐厅,想拿我的货,得排队,得竞价,得按我的规矩来。”
他指了指大屏幕上那几张极品东星斑和老鼠斑的照片。
“至于你们手里那些把控多年的‘渠道’……”
朱立生摇了摇头。
“那是旧时代的破烂。留着自己慢慢玩吧。”
十分钟。
整整十分钟,没有任何废话,全是干货和野心。
台下的朱全才看呆了。
老头子一直觉得自己儿子虽然出息了,但毕竟还是个农村孩子。
可现在,看着台上那个指点江山、把这帮平时高高在上的大老板训得脸红脖子粗的男人,朱全才突然觉得鼻子发酸。
那是他儿子。
是老朱家的种。
他下意识地把那微驼的背挺直了,原本不知道往哪放的手,安安稳稳地放在了膝盖上。
旁边的朱全秀也不缩脖子了,她看着周围那些人脸上震惊、错愕的表情,心里突然涌上来一股从未有过的痛快。
原来这帮有钱人,被人踩了痛脚也是这副德行。
“还有最后一件事。”
朱立生结束了演讲,视线再次锁定黄超。
“听说有人身体不适,嘴巴受了伤。”
朱立生语气关切,脸上却没半点笑意。
“如果是被某些‘意外’伤到了,那以后更得小心点。
毕竟,新时代的浪很大,身体不好,容易被拍死在沙滩上。”
说完,他根本不给任何人反驳的机会,直接转身下台。
会场里安静得可怕,几秒钟后,爆发出一阵巨大的议论声。
“啪!”
黄超手里的茶杯砸在地上,碎片四溅。
他气得浑身发抖,想站起来骂街,可嘴上的伤让他连张嘴都困难,只能发出“呜呜”的怒吼,像个无能狂怒的哑巴。
赵大江坐在台上,看着朱立生的背影,脸色复杂。
他本想招一条听话的狗,没想到招进来一头要吃人的狼。
但这狼……确实够凶,够味。
朱立生走下台阶,回到了家人身边。
徐亮激动得手都在抖,刘文强则是满脸崇拜,恨不得立正敬礼。
“生子,你……你真敢讲啊!”刘文辉抹着脑门上的冷汗,“我看刚才那几个老板脸都绿了!”
“绿了好,绿了说明他们怕了。”
朱立生解开西装扣子,坐回椅子上,端起那杯没喝完的香槟,一饮而尽。
就在这时,人群中有动静了。
几个刚才还对朱立生冷眼旁观的中年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竟然端着酒杯,主动走了过来。
领头的是个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者,手里盘着一对核桃。
他不是黄超那个圈子的,他是做远洋捕捞起家的,真正的大佬,平时连赵大江都要让他三分。
“小伙子,刚才讲得有点意思。”
老者走到朱立生面前,没有居高临下,而是平视。
“现在的年轻人,口气像你这么大的不多了。不过,光有口气不行,得有真东西。”
老者举了举酒杯。
“听说你那有几百斤以上的极品龙趸?我有几条跑日本的冷链线,一直缺这种顶级的压舱货,能不能供?”
随着老者开口,他身后那几个原本还在观望的大佬,也都围了上来。
这帮人,才是羊城水产界真正的金字塔尖。
他们不关心黄超的死活,也不在乎什么江湖恩怨,他们只闻到了钱的味道。
只要有利润,有顶级货源,别说得罪黄超,就是得罪赵大江他们也不在乎。
朱立生站起身,脸上的冷峻瞬间融化,又变成了那副人畜无害的憨厚模样。
“老爷子既然开口了,那肯定有。”
朱立生重新拿了一杯酒,在手里轻轻晃动。
他瞥了一眼不远处还在被手下擦嘴、气得直翻白眼的黄超,转过头,对着面前这几位真正的大佬举起了杯子。
“不过,既然是聊生意,那咱们还是换个安静点的地方细聊!”
朱立生笑了笑。
“这里太吵,空气也不好,一股子旧时代的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