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温玉”东京上市的第二周,滨城总部收到了松本发来的一份长达十二页的市场分析报告。报告用冷静的数据和图表展示着银座店过去十四天的销售曲线、客群画像、竞品动态,以及三条用红笔圈出的建议:
1. 秋季系列必须提前至八月初上市,以抢占东京“秋装先行”的消费节奏。
2. 需开发价格介于“温玉”与常规线之间的“新经典系列”,填补市场空白。
3. 男装需求明确,建议启动研发,可先以衬衫和休闲裤试水。
报告最后附了一页手写的便笺,是松本的笔迹:“林桑,银座之战,我们赢了第一场。但下一场,对手已经入场。丽新在表参道的新店下月开业,定位与‘轻温玉’高度重叠。我们必须更快,更准。”
这份报告在周一的例会上被传阅。长条会议桌边,林卫东、陈师傅、郑总监、王教授、梁设计师、苏设计师、杨秀娟、刘建军(通过电话连线)围坐,每人面前都摊着一份复印件。窗外的滨城已是盛夏,梧桐树上蝉鸣震耳,会议室里的空调开得很足,但空气依然有些凝滞。
“八月初上市,”梁设计师最先开口,手指敲着报告上的日期,“现在是六月中,满打满算一个半月。秋季系列的设计我们还在概念阶段,面料没定,工艺没试,样衣没做。这不可能。”
“东京的市场节奏就是这样,”电话里传来刘建军的声音,背景是深圳车流的嘈杂,“比国内快一季。咱们要想在银座站稳,就得按他们的节奏走。松本的建议是现实。”
“那也得现实地看咱们的能力。”陈师傅摘下老花镜,揉了揉鼻梁,“‘轻温玉’这批货,大家加了多少班,掉了多少斤肉,都清楚。秋季系列要从面料研发重新开始,一个半月,除非三头六臂。”
“面料能不能用‘温玉’的经典配方,只调整颜色和厚度?”苏设计师问。
“不行。”王教授摇头,调出笔记本电脑上的模拟数据,“秋季东京温差大,需要面料有一定的保暖性和抗风性。经典‘温玉’太软糯,做风衣和大衣撑不起来。‘轻温玉’又太薄。需要新的配方,真丝比例可能要下调,加入少量羊毛或羊绒。”
“羊毛?”沈厂长今天也在,他是连夜从苏州赶来的,“真丝和羊毛混纺,工艺完全不同。染色温度、后处理方式,都得从头试。一个半月,光面料研发都悬。”
会议室里又陷入沉默。只有空调出风口的嘶嘶声,和窗外隐约的蝉鸣。
林卫东一直没说话,他看着报告上那条代表“轻温玉”销售的红线——上市第一周冲高,第二周略有回落,但依然保持在高位。这是一条健康的曲线,但也是条脆弱的曲线。市场没有耐心等待,消费者的注意力转瞬即逝。松本说得对,赢了第一场,但第二场的哨声已经响了。
“分三步走。”他终于开口,声音不大,但清晰,“第一步,秋季系列,做简化版。不做大衣和厚外套,只做衬衫、薄外套、长裤和半裙。面料,用‘温玉’经典配方的加厚版,经纬密度提高10%,后处理增加一道轻缩工艺,增加挺括度。颜色,用秋季大地色系——深灰、驼色、橄榄绿。设计上,”他看向梁设计师和苏设计师,“在领型、袖口、口袋这些细节做变化,不用大动结构。目标是:七月十号前出样衣,二十号前定款,月底前开始生产,八月五号首批货发东京。能做到吗?”
梁设计师和苏设计师对视一眼,快速在纸上画着时间表。“如果面料能按时到位,设计简化,加班加点,可以一试。”
“面料,”林卫东看向沈厂长和王教授,“经典配方加厚,有现成数据,调整参数,小样三天,大样一周。沈厂长,你那边能安排优先生产吗?”
沈厂长咬牙:“能。我让一条线专门做,工人三班倒。但成本会高。”
“成本可以谈。关键是时间。”
“好,我接。”
“第二步,”林卫东继续,“‘新经典系列’,定位在‘温玉’和常规线之间,价格是‘温玉’的60%,但工艺和设计向‘温玉’看齐。用常规真丝面料,但工艺标准提高。这个系列不急着上,作为明年春季的重点。梁设计师、苏设计师,你们先出概念,三个月内定案。郑总监,配合做成本核算和生产线规划。”
“明白。”郑总监点头。
“第三步,男装。”林卫东顿了顿,“这个需求很具体,也有市场空间。但我们没有经验。建军哥,你在深圳、广州,找一家靠谱的男装代工厂,先合作开发样衣。用我们的‘温玉’面料,做男士衬衫和休闲裤。不求快,但求精。先试水,看市场反应。陈师傅,您得把关,男装的版型和工艺,跟女装完全不同。”
陈师傅眉头紧锁:“我做了一辈子女装,男装……真没碰过。不过原理相通,版型、尺寸、工艺,我可以学。但得有人带。”
“我联系了省服装协会,他们推荐了一位退休的老师傅,姓顾,以前在国营男装厂做了三十年技术科长。我请他来当顾问,您跟着学。”林卫东说。
陈师傅脸色稍霁:“那行。有老师傅带,我能学。”
三步计划,把庞大任务拆解成可执行的模块。会议室里的气氛稍微松动了一些。但每个人都知道,这依然是极限操作。一个半月,从面料到成衣,还要保证“温玉”级别的品质,这是在挑战整个体系的极限。
“还有什么问题?”林卫东环视。
“人。”杨秀娟小声说,“‘温玉坊’现在二十个人,做‘轻温玉’已经满负荷。秋季系列再加进来,除非再扩人,或者从大车间调熟手。但大车间也在赶日本常规订单,抽不出人。”
“调。”林卫东果断,“从大车间抽十个手艺最好的,进‘温玉坊’,由杨姐你亲自培训,专做秋季系列。‘轻温玉’的生产,分一部分给小红那组,她现在是骨干,能扛事。告诉大家,这三个月,加班费翻倍,夜宵、水果、防暑药品,后勤保障到位。做完这季,集体休假,发奖金。”
“行,我去动员。”杨秀娟点头。
“资金,”林秘书补充,“秋季系列的面料预付、新设备采购、顾问费、加班费,预计要追加投入两百万。账上资金够,但现金流会紧张。”
“优先保障生产。其他非紧急开支,能缓则缓。跟周先生沟通,看华平那边能否提前支付部分投资款,以应对短期压力。”
“我去联系。”刘建军在电话里说。
“好。散会。各就各位,行动。”林卫东合上笔记本。
会议结束,人陆续离开。林卫东坐在原位,看着窗外白花花的阳光。蝉鸣更响了,像在催命。
陈师傅留到最后,走到他身边。“小林,这么赶,质量能保证吗?”
“不能保证,也得保证。”林卫东转身看着他,“陈师傅,咱们走到今天,哪一步不是硬扛过来的?东京市场给了机会,但也给了倒计时。松本说对手已经入场,咱们慢一步,就可能步步慢。质量是命,但速度有时候也是命。这次,咱们要跟时间赛跑,还要跑赢。”
陈师傅沉默良久,点头:“我懂。你放心,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再拼一回。面料我盯着,工艺我盯着,一针一线,错不了。”
“谢谢您,陈师傅。”
“谢啥。这厂子,也是我的命。”
陈师傅走了。林卫东一个人坐在会议室里,看着白板上还没来得及擦掉的日程表:6月20日面料小样,6月25日大样,7月5日样衣,7月15日定款,7月20日生产,8月5日发货。每一个日期,都像一道关卡。
他想起去年此时,厂里还在为“温玉”的配方发愁,为东京店的开业焦虑。一年时间,问题升级了,从“能不能做出来”变成“能不能更快更好地做出来”。烦恼也升级了,但团队也升级了。
手机震了一下,是小野发来的消息:“林经理,今日销售数据:四十二件,销售额八百三十万日元。有三位客人询问秋季新品。另,丽新表参道店开始围挡装修,广告牌已出,定位‘东方新奢’。”
对手的广告牌已经立起来了。战争,从银座四丁目,蔓延到了表参道。
林卫东回复:“收到。秋季系列已在全力推进。保持关注对手动态,每日简报。”
放下手机,他走到窗边。厂区里,工人们正在午休,三三两两地走向食堂。远处的“温玉坊”,玻璃墙内人影晃动,小红正带着几个新人在练习缝制“轻温玉”的喇叭袖口。阳光晒在水泥地上,蒸起一片氤氲的热浪。
这个夏天,会很热,也会很忙。
但路,就是这么一步一脚印,闯出来的。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出会议室。走廊里,已经能听到“温玉坊”传来的缝纫机声,嗒嗒嗒嗒,比蝉鸣更密,更有力。
升级的烦恼,要用升级的勇气去解。
而他们,正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