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平的投资人考察团是四月初六到的,比原定日程早了一天。三辆黑色奥迪A6开进厂区时,林卫东正在培训班给学员们上课。讲的是品牌文化,题目是“咱们的衣服为什么值钱”,才讲到一半,林秘书匆匆进来,低声说人到了。
“不是说明天吗?”
“提前了,说想看看咱们最真实的状态。”林秘书脸色有些白。
“真实的状态……”林卫东看向台下三十双年轻的眼睛,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依然专注地看着他。他合上讲义,对学员们说:“今天先到这里。大家记住,咱们的衣服值钱,是因为每一件都有魂。这个魂,是手艺,是良心,是咱们中国人的精气神。下课。”
学员们起立,鞠躬。林卫东快步走出教室,在走廊里整理了一下衬衫——是自家产的春季新款,浅灰色真丝混纺,挺括但不板。他深吸一口气,走向办公楼。
考察团五个人,已经在小会议室里了。徐薇和赵明宇都在,另外三个生面孔。一个五十来岁,头发花白但梳得一丝不苟,穿着藏青色西服,是华平的高级合伙人,姓冯,冯国栋。一个四十出头,戴无框眼镜,手里拿着平板电脑,是投资总监,姓孙,孙浩。还有一个年轻些,三十左右,是助理,提着公文包,姓陈。
“冯总,孙总,欢迎欢迎。”林卫东推门进去,伸手。
冯国栋握手很有力,眼神锐利,上下打量了林卫东一眼:“林总年轻有为。我们不请自来,打扰了。”
“哪里,冯总、孙总能来,是我们的荣幸。”林卫东引他们坐下,林秘书上了茶。
“听说林总刚才在讲课?”孙浩开口,声音平静。
“是,给培训班的学员讲品牌文化。咱们做品牌的,得从根上让大家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好在哪。”
“品牌文化……”冯国栋端起茶杯,没喝,闻了闻,“茶不错。林总,我们时间紧,就直说了。华平投了钱,我们要看到钱花在哪,效果怎么样。今天不看报告,看现场,看数据,看人。你看方便吗?”
“方便。冯总想看哪里?”
“从车间开始吧。”
一行人走向车间。四月的滨城,天气晴好,阳光照在新车间银灰色的外墙上,反着光。冯国栋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很稳,眼睛在观察厂区环境:道路是否整洁,绿化是否规整,车辆停放是否有序。这些细节,林卫东平时不太在意,但现在看,工人们显然提前打扫过,连路边的冬青都修剪得整整齐齐。
“厂区管理不错。”冯国栋说。
“郑总监抓得严,5S管理,每天检查。”林卫东说。
进入车间,冯国栋在门口停了一下。自动裁床正在运行,激光头在真丝面料上扫描,红光点点。刘大力在控制台前操作,专注,没注意到有人来。
“这是德国杜克普最新型号,带视觉识别,一次裁十层,误差0.1毫米。”林卫东介绍。
“效率怎么样?”孙浩问。
“一天一千件裁片,是手工的二十倍。但对面料湿度要求高,超过65%就要停机。”林卫东实话实说。
“湿度控制怎么解决?”
“工业除湿机,空调,温湿度实时监控。湿度超过63%,预警,超过65%,停机。这一个月天气潮,停了三次,每次两小时。”林卫东没隐瞒,递上温湿度记录表。
冯国栋接过,仔细看。表上详细记录了日期、时间、温湿度、处理措施、负责人签字。他点点头,递给孙浩。
“停机损失算过吗?”
“算过。一次两小时,少裁两百件,影响下游缝制进度。但为了保证质量,必须停。这个月因为这个,产量少了六百件,损失大概六万块。但次品率控制在1.2%,如果硬裁,次品率会升到3%以上,损失更大。”林卫东说。
“有数据支撑吗?”
“有。上个月湿度68%时强裁了一批,次品率3.5%,返工成本比停机损失高30%。”郑总监递上数据分析报告。
冯国栋翻看着,没说话。孙浩在平板上记着什么。
继续往前走,到U型缝制线。杨秀娟在线上巡视,看见来人,点头致意,没过来。生产线在运行,工人手快如飞,裁片在流动架上流转,节奏紧凑。
“这是U型线,比传统流水线短20米,流转时间省三分之一。产量提了20%,但工人劳动强度没增,因为减少了搬运距离。”郑总监介绍。
“工人工资怎么算?”孙浩问。
“计件加质量奖。基础计件,一件五毛。质量合格,每件加一毛。发现质量问题并及时纠正,有额外奖励。次品,返工不记件,但只警告不罚款,三次以上才扣分。”林卫东说。
“工人接受吗?”
“开始不适应,现在习惯了。因为收入实打实增加了,平均一个月能拿一百二,比市面高20%。”杨秀娟过来补充。
“离职率呢?”
“去年15%,今年降到8%。老工人基本都留住了,新工人培训三个月,合格率85%。”郑总监说。
冯国栋走到一个工位前,是个年轻女工,在缝袖子。他看了会儿,问:“你叫什么?多大了?”
女工抬头,有点紧张:“我叫小红,十九。”
“做多久了?”
“三个月,刚从培训班出来的。”
“觉得这工作怎么样?”
“挺好。有师傅教,有钱赚,还能学手艺。”小红声音不大,但清晰。
“将来有什么打算?”
“想当班长,像杨姐那样。”小红看了杨秀娟一眼。
冯国栋点点头,没再问。走到质检区,王秀英和周玉梅正在检查成品,用放大镜,用对色灯,很仔细。冯国栋拿起一件刚检过的衬衫,对着光看。
“这衣服,出厂价多少?”
“一百八。”林卫东说。
“零售价呢?”
“日本卖五百,国内卖三百八。”
“凭什么卖这么贵?”
“凭面料,凭工艺,凭设计。”林卫东拿过那件衬衫,“冯总您看,这是杭州特级真丝素绉缎,一匹布能买普通真丝三匹。这是手工扦边,针脚藏在里面,看不见线头。这是定制贝壳扣,一颗一块钱。这衣服,穿五年不过时,洗三十次不变形。这个价,值。”
冯国栋摸了摸面料,又看了看针脚,放下:“是不错。但消费者认吗?”
“日本市场,复购率35%。国内市场刚开,北京店这个月十五号开业,预售了一百件。上海店月底开,也有五十件预售。认不认,看销售数据。”林卫东说。
“数据我们会看。”孙浩在平板上划了几下,“林总,我们去看看培训班。”
培训班在三楼,学员们正在练习。陈师傅在讲台上,讲真丝特性,看见人来,停下课。冯国栋示意继续,他站在后面听。
陈师傅讲的是真丝在潮湿天气的处理,很实际,都是经验。讲到怎么用手感判断面料状态,怎么调整压脚压力,怎么预防抽丝。学员们听得认真,有的在记笔记。
“这位老师傅是?”冯国栋低声问。
“陈师傅,我们厂的技术总顾问,做了四十年衣服,带出上百个徒弟。现在培训班的教材,是他主编的。”林卫东说。
“四十年的老师傅,愿意教新人,不容易。”冯国栋说。
“陈师傅说,手艺要传下去,不能带进棺材里。”林卫东说。
下课了,冯国栋走到前面,对学员们说:“我是华平投资的冯国栋,今天来看看大家。刚才听陈师傅讲课,很有收获。我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学这个,是为了什么?”
学员们面面相觑,没人敢说话。一个胆子大的男孩举手:“为了有饭吃,有手艺。”
“还有呢?”
“为了……为了做出好衣服,让人家说咱们中国工人不差。”另一个女孩说。
冯国栋笑了:“好志气。我期待看到你们做的衣服。”
从培训班出来,回到会议室。已经中午了,林卫东安排食堂准备了工作餐,四菜一汤,简单但干净。冯国栋没挑剔,吃了碗米饭,喝了碗汤。
饭后,正式座谈。冯国栋开门见山:
“林总,半天看下来,你们做得比我们预期好。设备先进,管理规范,质量稳定,人才培养有体系。但问题也有。第一,扩张速度太快,管理能不能跟上?第二,国内市场刚起步,品牌溢价能撑多久?第三,对赌压力在,你们准备怎么完成?”
林卫东坐直身体:“冯总,这三个问题,我们也在思考。第一,管理能不能跟上,看团队。我们有郑总监这样懂现代管理的,有陈师傅这样懂传统手艺的,有王教授这样懂技术的,老中青结合,互相补位。制度在完善,系统在升级,人在成长。我们不敢说百分百跟上,但我们在努力,而且有进步。
第二,品牌溢价能撑多久,看产品。我们不打价格战,打价值战。面料、工艺、设计,每一样都做到极致。让顾客觉得,买我们的衣服,不是消费,是投资。这个价值,需要时间让市场认识,但我们有信心。
第三,对赌怎么完成,看执行。今年销售额目标六千五百万,现在完成一千两百万。剩下五千三百万,分到九个月,每月五百九十万。按现在月产能一万五千件,出厂均价一百三,月销售额一百九十五万,加上国内市场,能到两百五十万。还差三百四十万,从新系列、新渠道、新市场找。日本市场在增长,国内市场在启动,欧美市场在接触。目标有压力,但有路径。”
冯国栋听着,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孙浩在平板上飞快地记录。会议室里很安静。
“林总,你说得都很好。但商场如战场,计划赶不上变化。如果日本市场增长放缓呢?如果国内市场不接受高价呢?如果欧美市场进不去呢?你有预案吗?”
“有。”林卫东打开笔记本,“第一,日本市场增长放缓,我们会开发中端系列,用苏州的混纺面料,价格降30%,但质量不降。第二,国内市场不接受高价,我们会加强体验营销,开品牌故事馆,让顾客亲手摸面料,看工艺,理解价值。第三,欧美市场进不去,我们会先做华人市场,再通过合作进入主流渠道。每一步,都有A计划和b计划。”
冯国栋沉默了大约半分钟,然后看向徐薇和赵明宇:“你们怎么看?”
徐薇说:“林总和他的团队,是我见过的最务实、最有执行力的创业团队。他们有远见,但不空谈;有野心,但踏实。华平的投资,值。”
赵明宇说:“我每个月来一次,每次都有进步。设备在升级,系统在完善,人在成长。对赌目标有挑战,但以他们的拼劲,有希望完成。”
冯国栋点点头,站起身:“林总,今天就这样。我们回北京会开投委会,最终结果一周内通知你。但无论结果如何,你们这个企业,值得尊重。”
“谢谢冯总。”
送走考察团,林卫东站在厂门口,看着车开远。阳光很烈,晃眼。他回到办公室,关上门,靠在椅子上,长出一口气。
陈师傅、郑总监、王教授、杨秀娟、赵小军,都进来了,看着他。
“怎么样?”陈师傅问。
“不知道。该说的都说了,该看的都看了。剩下的,听天由命。”林卫东说。
“我看那冯总,是个明白人。”郑总监说,“他问的问题,都在点子上。但咱们的回答,也不差。”
“是啊,不差。”王教授说,“但资本的世界,有时候不看对错,看风险。咱们的风险,确实大。”
“大就大,怕啥。”陈师傅说,“咱们从零做到现在,哪一步没风险?不都过来了?”
“是,都过来了。”林卫东站起来,走到窗前,“不管投资委员会怎么决定,咱们的路,还得自己走。设备要维护,生产要抓紧,培训班要办好,新系列要推出。该干嘛干嘛。”
“对,该干嘛干嘛。”众人应道。
散了会,林卫东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窗外,暮色渐起,车间里的灯,一盏盏亮起来。机器声隐隐传来,平稳,有力。
他想起冯国栋最后那句话:“你们这个企业,值得尊重。”
尊重。这个词,比钱重。
路还长,但每一步,都得走得让人尊重。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