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滨城的年味被一场大雪封在了零下二十度的空气里。卫东服装厂的食堂却热腾腾的,大锅里炖着猪肉白菜粉条,蒸汽把窗户蒙成白茫茫一片。案板上堆着小山似的面团,五六个食堂师傅在赶工包饺子,韭菜鸡蛋、猪肉大葱、三鲜馅,一排排元宝似的饺子在盖帘上列队。
陈师傅系着白围裙,手上沾着面粉,正捏一个饺子褶。他手笨,捏出来的饺子歪歪扭扭,旁边杨秀娟看不过去,接过来说:“陈师傅,您歇着,这活我们来。”
“我捏几个,意思意思。”陈师傅不撒手,“小林说了,今年的年夜饭,要大家一起包。厂是大家的,年也得一起过。”
食堂里挤满了人,白班的、中班的工人都来了,夜班的在睡觉,晚上接班。三百多号人,坐不下,就站着,蹲着,端着碗。笑声,说话声,擀面杖敲在案板上的哒哒声,混成一片。这是卫东服装厂建厂以来的第一个团圆年——如果这拥挤热闹能算团圆的话。
林卫东端着碗,在人群里穿梭。有人拉住他:“林经理,尝尝我这个,三鲜馅,虾仁我自己剥的!”
有人递过蒜瓣:“林经理,就蒜,香!”
他接过,咬一口饺子,滚烫的汁水烫了舌头,但鲜。他哈着气,点头:“好吃!”
走到陈师傅那桌,陈师傅给他夹了个饺子:“尝尝我的,虽然难看,但馅实在。”
林卫东吃了,点头:“好吃。陈师傅,您这手艺,开饺子馆也成。”
“不开,就在这儿挺好。”陈师傅喝了口饺子汤,热气蒙了眼镜,“小林,这一年,像做梦似的。去年这时候,咱们还在为下个月工资发愁,今年,都能请大家吃饺子了。”
“这才开始,陈师傅。明年,咱们请大家吃更好的。”
“我信。”陈师傅摘下眼镜擦了擦,“但小林,过了年,事更多。三万件订单,新车间,新设备,新人。我这心里,不踏实。”
“不踏实正常。但咱们有底子了,不怕。”
食堂那头突然响起哄笑声。赵小军被几个年轻工人围着,要他唱歌。赵小军平时话少,被闹得脸红,最后拗不过,站起来,清了清嗓子,唱了首《骏马奔驰保边疆》。声音粗,但敞亮,在食堂里回荡。唱完了,掌声,叫好声。
“小军,没看出来啊,还有这本事!”杨秀娟笑。
赵小军挠挠头,坐下了。林卫东看着,心里暖。这半年,赵小军从闷头干活的新人,成了能独当一面的骨干。人,是在事儿里长起来的。
年夜饭吃到一半,林秘书拿着大哥大过来,低声说:“林经理,深圳孙经理电话。”
林卫东走到食堂外,雪还在下,风刮在脸上像刀割。他接过电话。
“建军哥,年好啊。”
“卫东,年好。日本那边来消息了,第二批货卖爆了,圣诞节一周卖了两千件。小林经理说,要加急第三批,最好春节前到,赶情人节促销。能行吗?”
春节前……今天腊月二十三,春节是正月初一,还有七天。第三批货一万件,现在只完成三千件,还剩七千件。七天,七千件,平均一天一千件。现在的产能,一天四百件。
“建军哥,你知道我们现在一天出多少吗?”
“我知道。但日本那边催得急,说如果能赶在情人节前到,价格可以再谈,加5%。”
加5%,一万件,多七万五。但七天出七千件,不可能。
“你跟小林经理说,春节前到不可能。但我们可以分批发,第一批三千件,腊月二十八发,赶在情人节前到。剩下的,正月十五前发完。价格,按加5%算,但交期要写清楚,不能算我们违约。”
“行,我去谈。但你那边,腊月二十八能出三千件?”
“能。工人加班,三班倒,不休息。”
“工人愿意吗?大过年的。”
“做工作。加班费开三倍,年夜饭加餐,年后补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好,你定。我等你消息。”
挂了电话,林卫东在雪地里站了一会儿。雪花落在脸上,化了,冰凉。他想起小时候过年,父亲总会买点肉,母亲包饺子,他和妹妹围着灶台转。一年到头,就盼着这几天。现在,他要让三百多个工人,过年加班。
回到食堂,他把陈师傅、郑总监、杨秀娟、赵小军叫到小会议室,说了情况。
“日本那边催货,要赶情人节。腊月二十八,要出三千件。现在完成三千,还差四千。七天,四千件。大家说说,怎么办?”
没人说话。七天四千件,平均一天五百七十件。现在的极限是四百件。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除非……”陈师傅开口,“除非全厂不休,三班倒,人停机不停。但工人累了一个月了,就盼着过年休息几天。这么干,会出怨气,出质量问题。”
“加班费开三倍,年夜饭厂里包,年后补假七天。愿意加班的,发红包,一百块。不愿意的,不强求,但得保证正常班产量。”林卫东说。
“三倍工资,一百红包……”郑总监算账,“一个工人一天工资五块,三倍十五,七天一百零五,加红包一百,二百零五。三百个工人,六万多。这成本,高了。”
“但货赶出来,多赚七万五,差不多抵了。关键是信誉,是市场机会。情人节促销,做好了,品牌能上一个台阶。这钱,得花。”
“那质量怎么保?人累了,手抖了,次品就多。次品返工,更耽误时间。”
“质量不能松。关键工序,加人,双岗,互相检查。质检员三班倒,全检。发现次品,当场返工,但只记一次,不罚钱。返工时间,算加班费。目的不是罚,是把货做好。”
“工人那边,谁去说?”杨秀娟问。
“我去说。”林卫东站起来,“现在就说。”
他回到食堂,站到一张凳子上,拍了拍手。食堂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他。
“工友们,刚才接到日本那边的电话,咱们的第二批货,卖得特别好。客户要求加急第三批,赶情人节促销。情人节,大家知道,是卖衣服的好时候。但这批货,要得急,腊月二十八就要发三千件。现在,咱们还差四千件。”
他顿了顿,看着下面一张张脸。有年轻的,有年长的,有期待的,有疲惫的。
“我知道,大家忙了一年,就盼着过年休息几天,陪陪家人。但机会不等人。客户认可咱们,市场给咱们机会,咱们得抓住。所以,我有个提议:从今天起,到腊月二十八,全厂不休,三班倒,赶这批货。愿意加班的,加班费开三倍,年夜饭厂里包,红包一百块。年后,补假七天,带薪。不愿意的,不强求,正常上班,但得保证产量。大家,愿不愿意跟我拼这七天?”
食堂里先是安静,然后有人小声议论。三倍工资,一百红包,年后补假七天,这条件,确实诱人。但过年加班,对中国人来说,是大事。
“林经理,我干!”一个年轻工人站起来,是夜班的小王,“我家在外地,回家路远,来回折腾。不如在厂里加班,多挣点钱,年后错峰回家。”
“我也干!”又一个站起来,“三倍工资呢,干七天,比平时干一个月挣得还多。年后补假,正好带媳妇孩子出去玩。”
“干!机会难得!”
“可年夜饭……”有人犹豫。
“年夜饭食堂做,鸡鸭鱼肉全有,饺子管够!大家就在厂里过,热闹!”陈师傅大声说。
“那行,我干!”
“算我一个!”
陆陆续续,大部分人都举了手。有家在本地的,想回家,但看这阵势,也咬牙举手了。最后统计,愿意加班的,两百八十人。够了。
“好!谢谢大家!”林卫东鞠躬,“这七天,辛苦大家了。我林卫东,记在心里。现在,愿意加班的,留下,咱们安排班次。想回家的,现在就可以走,工资照发,红包照给。咱们厂,不亏待任何人。”
最后,两百八十人留下,分成三班,每班九十三人,八小时一班,人停机不停。设备检修组也三班倒,保证机器不出问题。食堂二十四小时开伙,顿顿有肉。林秘书去买了电视、录像机,放在食堂,休息时可以看春晚录像,看电影。
生产,开始了。车间里,机器声二十四小时不停。白班,杨秀娟带。中班,赵小军带。夜班,陈师傅不放心,亲自盯。郑总监坐镇办公室,协调调度。林卫东在车间、办公室、食堂之间转,哪里需要去哪里。
第一天,产量四百五十件。第二天,四百八十件。第三天,五百件。效率在提,但问题也来了。夜班工人,到了后半夜,困,效率降,次品率升。陈师傅让食堂煮了浓茶,准备了咖啡,但不管用。
“这么干不行,人不是机器。”陈师傅对林卫东说,“得让他们睡会儿,哪怕半小时。”
“怎么睡?流水线不能停。”
“分两组,一组干活,一组休息,半小时轮换。机器不停,人轮休。”
“试试。”
轮休制实行,效率降了点,但次品率下来了。人有了盼头,知道干一会儿能休息,精神好了些。
腊月二十六,产量突破五百五十件。还剩两千五百件,四天,平均一天六百二十五件。压力更大了。
“得再优化流程。”郑总监盯着生产数据,“现在瓶颈在绱袖子、上领子、缝绣花这几个关键工序。这些工序,熟手少,生手做不来。得把熟手集中,专做关键工序。简单工序,让生手做。”
“但生手做简单工序,也得培训,来不及。”
“不用培训,就做最简单的,比如缝直线,钉扣子。这些活,看一遍就会。关键工序,让熟手做,工资加20%。”
“行,调整。”
流程调整,熟手集中,产量提到五百八十件。还差四十五件。
“从流转时间上抠。”王教授在电脑上模拟,“现在裁片从裁床到缝制,要转运三次,每次十分钟。如果裁床直接连着缝制线,用传送带,能省三十分钟。三十分钟,能做六件。”
“传送带哪有?”
“仓库有闲置的传送带,是以前纺织厂留下的,修修能用。”
“修!今晚就弄好!”
赵志刚带人修传送带,一夜没睡,腊月二十七早上,传送带通了。裁好的裁片,直接流到缝制线,省了转运时间。产量突破六百件。
腊月二十七晚上,完成两千九百件。还剩一百件,最后一天。
“最后一天,拼了!”陈师傅在晨会上喊,“今天目标,一百五十件!干完了,发双倍红包,年夜饭加菜!”
“拼了!”工人们喊。
最后一天,所有人都拼了。机器开到最大速,工人手快如飞。质检员跟在流水线后,见缝插针地检。返工区,老师傅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专门返工,不让次品流下去。
下午三点,完成一百件。下午五点,完成一百二十件。晚上八点,完成一百五十件。
“完成了!”不知谁喊了一声,车间里爆发出欢呼。机器慢慢停下,工人们瘫坐在椅子上,脸上是疲惫,是兴奋,是解脱。
林卫东走进车间,看着堆成山的包装箱,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他站到一个凳子上,大声说:
“工友们,我们做到了!七天,四千件,我们做到了!谢谢大家!现在,我宣布,加班结束!食堂已经准备好了年夜饭,鸡鸭鱼肉,饺子管够!红包,现在发!愿意回家的,厂里派车送!愿意留下的,咱们一起过年!”
红包是一个个红色信封,装着两张五十的新票子。工人们领到红包,脸上笑开了花。疲惫,值了。
年夜饭摆开了,三十桌,挤满了食堂。菜是食堂师傅们忙活一天准备的:红烧鲤鱼、四喜丸子、酱肘子、白切鸡、梅菜扣肉……还有三大盆饺子,冒着热气。
林卫东、陈师傅、郑总监、杨秀娟、赵小军,挨桌敬酒。以茶代酒,但情意真。
“辛苦大家了,我敬大家!”
“林经理辛苦!”
“陈师傅辛苦!”
“大家辛苦!”
吃到一半,外面响起鞭炮声。是厂里买的,赵志刚带人在院子里放。噼里啪啦,在雪夜里格外响亮。工人们涌出去看,火光映着雪,映着一张张笑脸。
林卫东站在食堂门口,看着这一切。雪花还在飘,但心里很暖。这半年,风风雨雨,但这一刻,值了。
陈师傅走过来,递给他一支烟。林卫东不抽烟,但接过来,点上,吸了一口,呛得咳嗽。
“慢点。”陈师傅笑,“小林,这一年,你累坏了。”
“您也累坏了。”
“我累,但高兴。看着厂子一天天变大,看着这帮孩子一天天成长,高兴。”陈师傅看着院子里欢呼的工人,“小林,你说,咱们明年,会是什么样?”
“明年,会更好。”林卫东说,“但也会更难。订单更多,管理更难,竞争更激烈。但咱们不怕,因为咱们有这个团队,有这个心气。”
“是啊,有心气,就什么都不怕。”陈师傅拍拍他的肩,“走,进去,饺子该凉了。”
两人回到食堂,饺子还热着。林卫东夹了一个,咬开,是硬币——食堂师傅包的彩头,谁吃到,谁来年有福。
工人们起哄:“林经理有福!厂子有福!”
他笑着,把硬币擦干净,揣进口袋。这硬币,他会留着。这是纪念,是彩头,也是责任。
年夜饭吃到深夜,工人们陆续散了,回家的,回宿舍的。车间里,机器安静了,灯还亮着,照着空荡荡的流水线。明天,它们又会响起,但今天,让它们歇歇。
林卫东最后离开食堂,走到厂区里。雪停了,月亮出来,照在雪地上,一片银白。远处,城市里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年,真的来了。
他想起父亲,想起母亲,想起妹妹。今年过年,又不能回家了。但心里,是踏实的。因为他在做一件值得的事,在陪一群值得的人。
路还长,年要过。过了年,又是新的开始。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走回办公室。明天,还有明天的事。
但今夜,让心歇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