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十月,空气里还留着桂花的余香,但钱厂长的办公室里已经能闻到冬天的寒意。林卫东这次来,没带样品,没谈设计,就带了两条“中华”烟和一盒明前龙井,用报纸仔细包着,塞在随身的黑皮包里。
钱厂长看见他,愣了一下,随即露出职业的笑容:“林经理,稀客稀客。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我好安排车接你。”
“临时决定来的,不耽误您工作就好。”林卫东把烟和茶放在茶几上,动作随意,但钱厂长眼角瞥见了“中华”的红壳子。
两人坐下,秘书上了茶。是普通的茉莉花茶,和那盒明前龙井比,逊色不少。钱厂长没动那礼,但话里透出几分熟络:“听说你们接了日本的大单,恭喜啊。五万件,了不得。”
“托您的福,面料好,客户才认。”林卫东端起茶杯,吹了吹浮叶,“但量一大,心里就不踏实。特别是面料,真丝娇贵,供货不稳,睡不踏实。”
钱厂长笑容淡了些:“这话说的,咱们合作这么久,什么时候耽误过你的事?”
“不是怀疑您,”林卫东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是怕您这儿的产能跟不上。五万件,要五千匹真丝素绉缎。您厂里一年也就出两万匹,还得供其他客户。我这一下要走四分之一,您能匀出来,其他客户怎么办?”
钱厂长沉默。这正是他的难处。省外贸的订单卡着,几个老关系户也要货,产能就这么多,加了班也就提个10%,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我也难。”他叹口气,“现在丝绸俏,谁都要。工人就那么多,设备就那么多。你要的量大,时间紧,我尽力,但不能打包票。”
“所以我来,是想跟您谈个深度合作。”林卫东从皮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是手写的,字迹工整,“我们想跟您签个三年长约,每年至少从您这儿拿一万匹真丝素绉缎,价格按市场价浮动,但您得保证优先供应。另外,我们想投一笔钱,帮您改造两条旧生产线,提高效率,算我们入股,占生产线收益的30%。”
钱厂长眼睛瞪大了。这条件,太诱人,也太突然。一万匹的长约,是他厂里三分之一的产量,稳定,旱涝保收。投钱改造生产线,是他想了多年但没资金做的事。但入股……意味着生产线不完全是他说了算了。
“林经理,你这……步子迈得太大了吧?”
“不大不行。”林卫东神情严肃,“钱厂长,我跟您交个底。我们这牌子,现在刚在日本站稳,明年要进欧美。面料是根本,根本不稳,牌子就立不住。我信得过您的技术和人品,才来找您。改造生产线的钱,二十万,下周就能到账。新设备我来联系,日本重机最新型号,效率能提40%,能耗降20%。您考虑考虑。”
二十万。钱厂长心里一颤。他厂里一年的利润也就三十来万。这笔钱,能解决大问题。但……
“我得跟厂里商量。这毕竟是大事。”
“行,我等您消息。不过有句话,我先说在前头。”林卫东站起来,看着窗外厂区里陈旧的车间,“现在这行情,谁先升级,谁就占先机。您这厂,设备还是八十年代初的,耗能高,效率低,次品多。再不改造,等外资进来,等私营厂起来,您这国营厂的牌子,怕是撑不住。”
这话扎心,但真实。钱厂长脸色变了变,最后点头:“我明白。三天,给你答复。”
从杭州出来,林卫东没回滨城,直接去了苏州。沈厂长的苏绣丝绸厂在城郊,比钱厂长的厂小,但干净,整齐。沈厂长在门口等他,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眼镜腿用胶布缠着。
“林经理,欢迎欢迎。”
“沈厂长,又打扰您了。”
“哪里话,你们是我们的贵人。”
这次林卫东没带烟茶,带了一本日本的面料样本册,是松本顾问给的,上面有最新的真丝混纺技术和后处理工艺。沈厂长一翻开,眼睛就挪不开了。
“这光泽……这手感……这得什么工艺?”
“日本的新技术,真丝和天丝混纺,用生物酶后处理,柔软不软塌,光泽自然。”林卫东指着样本,“我们想请您研发类似的面料,不用完全一样,方向对就行。研发费用我们出,成功了,我们包销三年。”
沈厂长的手在样本上摩挲,良久,抬头:“这要投入,要时间,要设备。我们这小厂……”
“设备我们想办法,日本那边有二手的,不贵。时间,我们等。关键是您愿不愿意做。做成了,您这厂就不是小厂了,是技术领先的研发型企业。做不成,损失我们担。”
沈厂长站起来,在屋里踱步。他是个技术痴,一辈子研究丝绸,最痛苦的就是有想法没钱实现。现在机会来了,但风险也大。
“你要我做什么?”
“组建研发小组,您牵头,我们再从省城请两个专家。目标:一年内,研发出三款有市场竞争力的真丝混纺面料。研发费用,先期五万,不够再加。成功一款,奖励五万。三年包销,价格从优。”
沈厂长深吸一口气:“干了。但我有个条件,研发成果,知识产权共享,我们厂要有自主生产权。”
“行,写进合同。”
三天后,杭州钱厂长来电话,同意了。但条件有调整:生产线改造,林卫东占股25%,不参与日常管理,但有权派驻一名财务监督。林卫东答应。二十万资金一周内到账,新设备订单同步下达。
苏州沈厂长那边,合同签了。五万研发资金到账,沈厂长腾出一个车间当实验室,省城的专家也请来了。研发启动。
供应链的根,往下扎了一层。但还不够。林卫东清楚,面料只是供应链的一环。辅料、包装、物流,都要稳。
辅料,扣子、拉链、衬布,之前都是从省城批发市场买,质量不稳定。他让郑总监去浙江义乌,找专业的辅料厂家,谈长期合作。要求:质量必须达到日本标准,价格可谈,但交期必须准。
郑总监在义乌泡了五天,看了二十多家厂,最后选定三家。一家做贝壳扣,是家族企业,做了三代,手艺精,但规模小。一家做拉链,是台湾厂,设备好,管理严。一家做衬布,是上海迁来的老厂,技术扎实。三家都愿意签长约,但要求预付款比例提高。
“提就提,只要质量稳。”林卫东批了。
包装,之前用的礼盒是本地小厂做的,粗糙,掉色。这次林卫东亲自跑深圳,找香港人在深圳开的包装厂。厂长老陈是潮汕人,精明,但实在。看了卫东的衣服,点头:“好东西,配好包装。我给你们设计,用环保材料,烫金工艺升级,成本高30%,但档次上去不止30%。”
“做。但要快,下个月就要。”
“行,我亲自盯。”
物流,赵志刚负责。五万件货,要分批发往日本,走海运。他联系了中远的货代,谈下了包船价,比零散发货便宜15%。但要求提前报备,准时到港,否则罚款。
“没问题,咱们现在生产计划准,能卡住时间。”赵志刚拍了胸脯。
供应链一环一环理顺,但花钱如流水。面料预付款五十万,辅料预付款二十万,包装定金十万,研发费五万,设备改造二十万,物流预付款十万……一百一十五万出去了。账上又空了。
“林经理,下个月工资……”林秘书拿着报表,欲言又止。
“货款什么时候到?”
“第一批五千件的尾款,月底到,八十万。但付了面料尾款五十万,辅料尾款十万,只剩二十万。工资要发三十万,不够。”
“跟银行谈,用订单抵押,短期贷款十万,发工资。等第二批货款到,就还。”
“银行那边……上次拒了。”
“我亲自去。”
林卫东去了滨城工行,找张行长。没带礼,带了厚厚一沓文件:日本订单合同、供应链合作合同、生产计划、质量报告、市场预测。一张一张摊在张行长桌上。
“张行长,我们不是来空手套白狼的。您看,这是日本五万件的订单,已经完成五千件,质量全优。这是杭州、苏州的供应链合同,面料供应稳了。这是生产计划,下个月出六千件,回款一百二十万。我们就借十万,发工资,一个月就还。用订单抵押,如果我们还不上,订单的货款您直接扣。”
张行长戴着老花镜,一页一页看。看了半小时,抬头:“小林,你们这半年,发展太快。快是好事,但风险也大。银行最怕风险。”
“风险我们担。订单是真的,生产是真的,市场是真的。我们唯一缺的,就是时间。工资发不出,工人散了,一切都完了。张行长,您拉一把,我们记一辈子。”
张行长沉默,最后在贷款申请上签了字:“十万,一个月,利息照常。下不为例。”
“谢谢张行长!”
工资发了,人心稳了。但林卫东知道,这种拆东墙补西墙的日子,不能长久。供应链深耕,是要花钱的。但钱花下去,见效需要时间。这段时间,最难熬。
十一月初,第一波寒流来了。滨城下了场小雪,车间里开了暖气,但真丝怕干,湿度要控制。加湿器全天开着,嗡嗡作响,电费单子又厚了一截。
好消息是,杭州生产线改造完成了。新设备安装调试,效率提了40%,次品率从8%降到3%。钱厂长打电话来,声音兴奋:“林经理,新生产线出布了,你看这光泽,这密度,比老线强太多了。下个月开始,你的货优先供,保证按时按质。”
苏州那边,沈厂长的研发有了眉目。真丝和天丝混纺,比例调到7:3,既有真丝的光泽,又有天丝的挺括。后处理用了生物酶,手感软滑不腻。小样寄来,林卫东摸在手里,心里一动。这面料,有戏。
“继续试,调整比例,测试缩率、色牢度、强度。达标了,马上量产。”他给沈厂长回电话。
坏消息是,包装厂出问题了。深圳的老陈打电话来,语气焦急:“林经理,对不住。烫金机的版坏了,新制版要三天,你们那批礼盒要晚一周。”
“一周?我们货都好了,就等包装!”
“实在对不住,我赔违约金,但时间真赶不出来。”
林卫东压着火:“陈老板,咱们合作,讲的是信用。你说晚一周,我的货就晚一周到日本,错过销售季,损失不是违约金能赔的。你现在告诉我,有没有别的办法?”
“办法……有倒有。我认识东莞一家厂,设备新,能接急单。但价格高20%,而且要现款。”
“现款就现款,高20%就高20%。你马上联系,今天必须确定,明天发货。钱我马上打。”
“行,我联系!”
挂了电话,林卫东让林秘书立刻打款。账上只剩五万,全打过去了。晚上,东莞厂确认接单,三天后发货。危机暂时化解,但资金链又绷紧了。
郑总监从义乌回来,带回好消息:辅料样品全部通过松本顾问检测,质量达标,价格还比预期低了5%。因为签了长约,厂家愿意让利。
“这是第一批货,你看这扣子,这拉链,这衬布,跟日本货没差别。”郑总监把样品摊在桌上。
林卫东拿起一颗贝壳扣,对着光看,纹理自然,光泽温润。拉链顺滑,衬布挺括。确实好。
“好,这批辅料,用在新款上。告诉工人,用好料,更要用心做。”
十一月底,第二批五千件货完成。包装是东莞厂赶出来的,烫金有点歪,但整体还行。货发走了,货款要等半个月。这半个月,又是煎熬。
但这次,林卫东心里有底了。供应链的根,扎下去了。杭州的面料稳了,苏州的研发成了,义乌的辅料定了,深圳的包装换了,物流的船期定了。虽然每环都花了钱,都费了劲,但值得。
十二月初,货款到账。一百二十万,扣除各项支出,净剩四十万。账上终于有了余钱。
林卫东召集核心团队开会,第一句话是:“供应链,咱们过了第一关。但下一关更难。五万件订单,现在完成一万件,剩下四万件,四个月。每个月要出一万件。现在的产能,五千件。还得翻倍。”
没人说话,但眼神都坚定。这半年,他们经历了太多,但也成长了太多。设备有了,管理有了,供应链有了,团队有了。剩下的,就是干。
“扩产,招人,加班。但这次,咱们不慌了。因为根稳了。”林卫东看着众人,“陈师傅,生产您抓。郑总监,管理您抓。林秘书,资金您管。赵叔,物流您盯。建军哥,市场您跑。大家各就各位,咱们冲最后四万件。有没有信心?”
“有!”
声音洪亮,在会议室里回荡。窗外,雪停了,阳光出来,照在车间崭新的外墙上,反着光。
供应链深耕,是场持久战。但他们,已经打下了第一根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