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物发走的第三天,滨城下了一场春雪。
雪花不大,零零星星,落在地上就化了。但空气里有了湿意,风也软了些。车间里因为连续加班赶工留下的那种紧绷感,随着货车的远去,终于松弛下来。
放假三天,车间里第一次这么安静。机器停了,灯也暗了,只有值夜班的老刘在门口坐着打盹,手里还攥着个对讲机——习惯了,一时放不下。
林卫东没有放假。他坐在办公室里,面前摊着账本、生产记录、质量报告,还有松本顾问留下的那一厚摞改进建议。但他没看进去,脑子里反复回放这一个月:面料危机、生产冲刺、最后那九十五件的日日夜夜。
窗户上结了薄薄的雾气,他用手指划开一道,看到厂区里那棵老槐树,枝头已经冒出米粒大的芽苞。春天要来了,而他们的第一批货,正在海上漂着,向着那个陌生的市场,那个挑剔的客户。
“林经理,您还在这儿。”林秘书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个饭盒,“食堂今天做饺子,我给您带了点。”
“谢谢。”林卫东接过,是白菜猪肉馅的,还温着。“你也还没回去?”
“账还没对完。奖金发了,料子款结了,运输费付了。账面……”林秘书拿出小本子,“还剩两万四千五百块。下个月工资要发八千,房租水电两千,设备尾款三千,日常开销一千。还能剩一万左右。但杭州那边的三十匹丝绸,钱厂长昨天来电话,说那批急单做完了,问咱们后续还要不要订,如果要,得预付30%。”
“订,当然要订。第二批订单两万件,面料是大头。但要跟他谈长期合同,价格要稳,交期要保证,质量要写进合同。这次的事,不能再出。”
“我明白。那……预付30%,五十匹真丝素绉缎,一匹二十一块六,总共一千零八十块。预付三百二十四块。账上够,但……”
“但什么?”
“但咱们现在,第二批订单的合同还没正式签。周先生那边只说有意向,具体数量、价格、交期都没定。现在就备料,万一订单有变,面料就压手里了。真丝娇贵,放久了会发黄,会脆。”
林卫东沉默。林秘书说得对,生意场上,意向不等于合同。尤其外贸订单,变数大。但他有种直觉,第一批货只要能过关,第二批订单跑不了。而且,他需要稳定的供应链,需要让钱厂长看到诚意。
“预付。但合同要写清楚,如果因为我们原因取消订单,预付金不退。如果因为对方原因延迟提货,超出三个月,他们要负责仓储,或者我们有权转卖。把条款定细,保护双方。”
“行,我去拟。”
“还有,苏州沈厂长那边,也联系一下。这次人家帮了忙,要感谢。问他们产能怎么样,能不能长期供应。价格可以比杭州低点,但质量必须保证。咱们的供应链,不能只靠一家。”
“好。”
林秘书走了。林卫东吃着饺子,味道很好,但他吃得慢,心里有事。他在等,等两边的消息:日本市场的反馈,周启明的正式合同。这两个消息不来,他的心就悬着。
下午,他去了车间。陈师傅在,没回家,在整理工具。一把把剪刀,擦得锃亮,按大小排好。尺子、放大镜、夹子,分门别类,放在专门的工具箱里。松本顾问留下的习惯,正在一点点变成这个车间的规矩。
“陈师傅,您怎么不休息?”
“在家待不住,心里空落落的。”陈师傅直起腰,揉了揉后颈,“这批货,像自己孩子,送走了,惦记。不知道路上会不会受潮,到那边人家会不会满意。”
“咱们尽力了,剩下的,看天意。”
“是啊,看天意。”陈师傅叹了口气,又笑了,“小林,我做了四十年衣服,这次是最累的,但也是最痛快的。以前在国营厂,按部就班,做好做坏一个样。现在,每一件衣服,都知道要给谁,要卖到哪里,要做好到什么程度。这感觉,不一样。”
“因为这是咱们自己的事业,自己的品牌。”
“对,自己的。”陈师傅点头,“所以更怕砸了。这批货要是砸了,不光丢订单,丢脸,更对不起这帮兄弟。这一个月,大家怎么拼的,我都看在眼里。杨秀娟手磨出泡,赵小军眼睛熬红了,老李那么大年纪,跟着加班,一句怨言没有。咱们不能对不起他们。”
“不会砸的。”林卫东说,像是说给陈师傅听,也像说给自己听,“咱们的衣服,质量不比日本的差。松本那么挑剔的人,最后都给了85分。日本客户只要眼睛不瞎,就能看出好坏。”
“希望吧。”陈师傅顿了顿,“小林,松本走之前,私下跟我说了句话。”
“什么话?”
“他说,咱们的工人,是他见过的学习最快的中国工人。但咱们的管理,还差得远。这次能过关,是拼了命,是靠人堆出来的。下次两万件,还能这么拼吗?人不是机器,会累,会垮。得靠系统,靠制度,靠流程。这话,我琢磨了好几天。”
林卫东心里一震。松本看得准。这次过关,确实有运气成分,有拼命的因素。但做企业,不能总靠拼命。得建立可复制、可扩张的系统。这次是1000件,下次是件,规模差二十倍。如果没有系统,光靠人盯人,累死也做不完。
“陈师傅,您说得对。这三天假期,咱们不光是休息,还要总结,要规划。第二批订单真要来了,咱们怎么接?设备要不要加?人要招多少?车间怎么扩?流程怎么优化?质量怎么保证?这些问题,都得想在前头。”
“是该想了。”陈师傅说,“我这几天也在琢磨。设备,得加。现在三十台缝纫机,做一千件勉强。两万件,得三百台。车间,现在这两个不够,得再租。人,现在九十三人,得招到三百人。管理,现在咱们几个还能盯过来,三百人,就得有层级,有班长,有组长,有车间主任。质量,现在靠最后检验,人多了,得靠每道工序自检、互检、专检。这些,都得提前准备。”
“那咱们就准备。”林卫东说,“陈师傅,您负责技术规划,要加什么设备,要招什么人,您列单子。郑总监负责管理规划,组织架构怎么设,流程怎么定,他来弄。吴师傅负责质量规划,检验点怎么设,标准怎么细化,他来办。林秘书负责财务规划,要多少钱,怎么筹措,她来算。刘建军负责人事规划,人怎么招,怎么培训,他来搞。赵叔负责物流规划,货怎么运,仓怎么管,他来想。刚子负责客户关系,现有客户怎么维护,新客户怎么开发,他来跑。咱们分头准备,等消息一来,立刻行动。”
“行,我这就去列单子。”
从车间出来,林卫东在厂区里慢慢走。雪已经停了,地上湿漉漉的,反射着天光。老槐树的芽苞,在枝头微微颤动。春天真的来了。
他走到仓库门口,老刘在打盹,头一点一点的。他没有惊动,轻轻推开仓库门。里面,整齐码放着包装箱,是剩下的辅料、工具,还有一些样品。最里面,是那二十匹仿真丝,这次没用上,但备着,心里踏实。
他摸了摸那些纸箱,冰凉,但扎实。这就是他的根基,他的筹码,他和这个世界对话的底气。三个月前,他还为父亲的医药费发愁,为妹妹的学费焦虑。现在,他有了一个厂,有了一个团队,有了一批漂洋过海的货,有了一个刚刚萌芽的品牌。
变化太快,快得有时让他恍惚。但手里的触感是真的,肩上的责任是真的,心里的火焰是真的。
电话铃突然响了,在安静的厂区里格外刺耳。老刘惊醒了,对讲机掉在地上。林卫东快步走回办公室,拿起电话。
“喂?”
“卫东,是我,建军。”
是孙建军,从深圳打来的。声音里有压抑的兴奋。
“建军哥,有消息了?”
“有,但不是日本的,是香港的。周先生下午给我打电话了,说日本那边第一批货已经到了,在清关。明后天能上架。但他没说反馈,只说让咱们准备第二批订单的样衣,款式、数量、价格,传真发过来了。我马上让人送过去。”
“好,我等着。还有别的吗?”
“有。周先生提了件事,他说如果第一批货市场反应好,他想加快品牌推广。计划今年秋季,在香港开第一家专卖店,同时进日本三家百货公司。问咱们的产能跟不跟得上,设计跟不跟得上。”
香港专卖店,日本百货公司。步子迈得很大,很快。但林卫东知道,这是机会,也是压力。产能,现在的规模肯定不够。设计,现在靠周启明的团队,但长期看,要有自己的设计能力。
“你跟周先生说,产能我们可以扩,但需要时间。设计,我们可以配合,但希望有机会参与,培养我们自己的设计团队。另外,第二批订单的合同,尽快敲定,我们好准备。”
“行,我转达。对了,还有件事。我在深圳认识了个从日本回来的设计师,叫方文澜,在东京文化服装学院读过书,现在想回国发展。我见了,人不错,有想法,懂市场。你要不要见见?”
“见,你安排时间,我随时可以过去。”
“好,那我约他。卫东,我有种感觉,咱们这次,要成了。”
“借你吉言。”
挂了电话,林卫东的心跳有点快。不是日本市场的直接反馈,但周启明的动作,已经说明了态度。如果没信心,不会计划开店,不会急着要第二批样衣。
传真机响了,吱吱呀呀地吐纸。是孙建军发来的第二批订单样衣要求:十款,每款两款颜色,共二十件样衣。要求两周内完成。面料、工艺、标准,附了详细说明。价格,出厂价在一百二十到一百八十之间,比第一批提了10%。数量,暂定两万件,分四批,每批五千件,三个月内交完。
两万件,三个月。平均一个月近七千件。现在的产能,一个月最多一千五百件。差四倍多。
压力,像山一样压下来。但林卫东心里,却有一股火在烧。有机会,有挑战,有明确的目标。这比悬着心等待,更让他踏实。
他拿起电话,打给林秘书。
“通知所有人,明天上午九点,开会。第二批订单来了,两万件,三个月。咱们要动起来了。”
“是!”
放下电话,他走到窗前。窗上的雾气又聚拢了,外面的世界朦胧一片。但他心里,很清晰。
等待结束了,成长开始了。更大的舞台,更难的挑战,更远的征途,就在眼前。
虽然前路艰险,虽然压力巨大。
但他准备好了。因为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他有一个正在成长的团队,有一个刚刚起步但充满希望的企业,有一个值得拼搏的未来。
虽然路还很长,虽然还很艰难。
但只要方向对,只要团队在,只要不放弃,就能走出一条路,一条通往更大规模、更高目标、更远未来的路。
夜深了,他没有开灯,就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朦胧的夜色,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
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
而他们,会迎着太阳,奔向新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