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林卫东就去了服装厂。
厂区里机器轰鸣,工人们已经开工了。裁剪车间里,几个女工正在巨大的裁剪台上铺布料,用粉笔画线。缝纫车间里,二十多台缝纫机哒哒作响,女工们低着头,手脚麻利地赶工。
张厂长陪着林卫东巡视,边走边介绍:“林经理放心,咱们厂虽然设备旧,但工人都是熟手。你看那个胖婶,在厂里干了二十年,闭着眼睛都能做衣服。”
林卫东走到一个工位前,拿起一件半成品的工作服。针脚还算整齐,但线头有点多,而且有几处走线不太直。
“张厂长,这线头……”林卫东说。
“哎哟,这个简单,最后会有专门的人修剪。”张厂长不以为然,“赶工嘛,难免有点小瑕疵。放心,出厂前都会检查的。”
林卫东没说话,又走到另一个工位。这个女工看起来年轻些,手法也生疏,做的衣服明显不如旁边的老师傅。
“她是新来的?”林卫东问。
“临时工。”张厂长压低声音,“正式工不够,招了几个临时工。工钱便宜,一天两块五。”
“培训过吗?”
“这有什么好培训的,踩缝纫机谁不会?”张厂长笑了,“林经理,你放心,五千套衣服,保证按时交货。至于质量嘛……劳保服,能穿就行,不用太讲究。”
林卫东心里一沉。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张厂长的服装厂效益不好了。这种心态做企业,能好才怪。
“张厂长,咱们得谈谈。”林卫东说。
两人回到办公室。关上门,林卫东开门见山:“张厂长,咱们的合同上,可没写‘能穿就行’。我要的是合格品,是能拿得出手的产品。”
“林经理,你这话说的。”张厂长有些不悦,“劳保服,不就是工人干活穿的嘛,要那么好干什么?矿上那些人,穿三天就脏,穿一个月就破,做得再好也没用。”
“那不一样。”林卫东摇头,“我卖给陈老板的,是工作服。矿工要穿着下井,要结实,要耐穿。如果线头多,容易开线;如果针脚不密,容易破。工人穿着不安全的衣服下井,出了事谁负责?”
张厂长愣住了。他显然没想过这么多。
“还有那些临时工。”林卫东继续说,“没培训就上岗,做出来的衣服能好吗?张厂长,咱们要做长久生意,不能只看眼前。这次做砸了,下次人家还会找咱们吗?”
“可是……”张厂长为难地说,“工期紧,不招临时工来不及。而且正式工一个月工资八十,临时工一天两块五,一个月才七十五,能省不少钱。”
“省钱不是这么省的。”林卫东说,“这样,从今天起,所有临时工停工,接受三天培训。培训期间,工资照发。培训合格了再上岗。正式工,每人每天加五毛钱奖金,但质量必须达标。我每天来检查,不合格的,返工,扣奖金。”
“这……这成本就上去了。”张厂长急了。
“成本我担一半。”林卫东说,“但质量必须过关。张厂长,咱们眼光放长远点。这批货做好了,陈老板满意了,下次可能就是五万套、十万套。到时候,您这厂子就盘活了。”
张厂长沉默了很久,最后一拍大腿:“行!听你的!我这就去安排。”
从服装厂出来,林卫东心情有些沉重。他意识到,做实业和做贸易完全不一样。贸易是低买高卖,关键是信息和渠道。实业是生产制造,关键是质量和管理。
他现在有了渠道,有了订单,但如果生产跟不上,一切都白搭。
“得建立质量管理体系。”林卫东边走边想,“得有人专门盯质量,得定标准,得检查,得奖惩。”
他想起陈师傅。陈师傅那种精益求精的态度,才是做实业该有的态度。
下午,林卫东去了公司。刚子带着四个战友正在学习。桌上摊着几张纸,是林卫东昨天写的业务要点,刘建军正在给其他人讲解。
“这里,‘客户永远是对的’,不是说客户真的对,而是说我们要有这个态度……”刘建军讲得很认真。
“林经理。”看到林卫东进来,五人都站起来。
“坐,继续。”林卫东说,“讲得不错。建军,你理解得很到位。”
刘建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就是照着您说的讲。”
“能理解,能讲出来,就是进步。”林卫东坐下,“今天再加一条:质量是生命。”
他在黑板上写下这五个字。
“什么意思呢?”林卫东说,“咱们做贸易,货不好,可以换,可以退,损失的是钱。但做实业,产品不好,损失的是信誉,是生命。一个企业,没了信誉,就完了。”
“那……怎么保证质量?”李强问。
“问得好。”林卫东说,“第一,要定标准。衣服多长、多宽、针脚多密、线头多少,都要有标准。第二,要检查。每道工序都要检查,不合格的不能流到下一道。第三,要奖惩。做得好的奖励,做不好的处罚。”
“听起来……跟部队似的。”王刚说。
“对,就是跟部队似的。”林卫东笑了,“部队为什么能打仗?因为纪律严明,令行禁止。做企业也一样,没纪律,做不好。”
正说着,门外有人敲门。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手里提着个布包。
“请问……林经理在吗?”年轻人问。
“我就是。你是?”
“我是陈师傅的儿子,陈志军。我爸让我来找您。”陈志军有些拘谨。
“哦,志军啊,进来坐。”林卫东招呼,“吃饭了吗?”
“吃了。”
“行,那咱们直接说事。”林卫东说,“你以前在哪儿工作?”
“纺织厂,机修车间。”陈志军说,“去年厂里效益不好,裁员,我就下岗了。”
“会修缝纫机吗?”
“会,各种缝纫机都会修。”
“太好了。”林卫东说,“服装厂正好缺个机修工。你明天去上班,一个月工资一百二,比普通工人高四十。但有个要求,机器不能耽误生产,坏了要马上修好。”
陈志军眼睛亮了:“我能干!林经理,您放心,我在机修车间干了五年,什么机器都摸过。”
“行,那你明天直接去服装厂找张厂长。”林卫东说,“另外,你爸那边在做样衣,你有空也去帮忙,跟你爸学学手艺。做衣服,也是一门技术。”
“我……我能学吗?”陈志军有些犹豫,“我爸以前想教我,我不肯学,觉得裁缝没出息。”
“裁缝没出息?”林卫东笑了,“你爸那样的裁缝,一个月挣的比你多几倍。而且,咱们要做时装,要做品牌。将来,一件衣服卖几百块,你还会觉得没出息吗?”
陈志军愣住了。
“志军,时代变了。”林卫东拍拍他的肩,“以前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现在是商品经济。有手艺,有技术,就能赚钱。你爸的手艺,是宝贝。你要能学个五六成,这辈子不愁饭吃。”
陈志军用力点头:“林经理,我学!”
“好,去吧。明天准时上班。”
陈志军走了。刚子感叹:“卫东,你真能说,几句话就把他说服了。”
“不是我能说,是他自己想通了。”林卫东说,“人啊,就怕看不到希望。给他希望,他就有动力。”
下午,林卫东又去了陈师傅家。陈师傅正在做第三件样衣,是一件小翻领外套,藏青色,款式简洁大方。
“陈师傅,您儿子刚才去公司了。”林卫东说。
“嗯,我让他去的。”陈师傅头也不抬,“这孩子,以前心高气傲,觉得当工人光荣,当裁缝丢人。现在下岗了,知道锅是铁打的了。”
“我安排他去服装厂当机修工,顺便跟您学手艺。”
“行,他能学进去就好。”陈师傅放下手里的活,“林经理,你来看这件外套。我改了个地方。”
林卫东走过去。陈师傅指着领子:“原来的设计,领子是直的。我改成有点弧度,这样更贴合脖子,看起来更精神。还有袖口,我加了两个扣子,可以挽起来,干活方便。”
林卫东仔细看,果然,这些小小的改动,让衣服既好看又实用。
“陈师傅,您这才是做衣服的态度。”林卫东感慨,“服装厂那些工人,只想着赶工,不想着怎么把衣服做好。”
“正常。”陈师傅说,“他们都是计件工资,做一件拿一件的钱。做得快,钱多;做得好,不加工钱。换了谁,都想做快,不想做好。”
“所以得改。”林卫东说,“我打算在服装厂推行质量奖金。做得又快又好的,额外奖励。做得快但不好的,扣钱。您觉得怎么样?”
“这个办法好。”陈师傅点头,“但得有人能看出好坏。一般的工人,看不出那么多门道。”
“所以我想请您出山。”林卫东说,“不用天天去,每周去一两次,给工人讲讲,这件衣服好在哪里,不好在哪里。再定个标准,什么样的衣服合格,什么样的不合格。您来当技术顾问,一个月再加一百顾问费。”
陈师傅看着林卫东,看了很久:“年轻人,你想得长远。”
“不想长远不行。”林卫东说,“陈师傅,咱们要做大,就得有标准,有制度。您是行家,您来定标准,最合适。”
“行,我干。”陈师傅说,“不过,我得先去看看他们做的衣服,才知道问题在哪儿。”
“明天我陪您去。”
从陈师傅家出来,天已经快黑了。林卫东走在回公司的路上,脑子里却在想质量管理的事。
质量、标准、制度、培训、奖惩……这些词在他脑子里打转。他知道,这些是一个企业能走多远的关键。
但做起来,太难了。要花钱,要花时间,要得罪人。
可是不做,更不行。像服装厂那样糊弄,一次两次可以,时间长了,客户就跑了。
“再难也得做。”他对自己说。
回到公司,刚子他们还在。看到林卫东,刚子说:“卫东,下午银行来电话了,说贷款批了,让你明天去办手续。”
“批了多少?”
“三万,一年期,年息12%。”
三万,不算多,但够用了。可以买布料,可以发工资,可以支撑到服装款回笼。
“行,明天我去。”林卫东说,“刚子,服装厂那边,你得多盯着。从明天起,你每天去,看进度,看质量。发现问题,及时跟我说。”
“是!”
“李强、王刚,你们俩明天跟赵叔出车,去趟沈阳,送批货。路上注意安全,货要看好。”
“是!”
“建军,你明天开始正式记账。公司的每一笔支出、收入,都要记清楚。不懂的问赵叔,或者问我。”
“是!”
“卫国,你明天去仓库,把货物整理一下,做个盘点。以后你负责仓库管理,进出货都要登记。”
“是!”
安排完工作,天已经全黑了。林卫东锁上门,和刚子一起回家。
路上,刚子说:“卫东,我觉得你变了。”
“哪儿变了?”
“以前你做生意,是为了赚钱,为了家里。现在……好像不只是为了赚钱了。”
林卫东笑了:“那是为了什么?”
“说不清楚。”刚子挠挠头,“就觉得,你想做的事,比以前大了。”
“是想大了。”林卫东看着夜空,“刚子,咱们不能一辈子倒买倒卖。得做点实在的,做点能留下来的东西。服装厂,是第一步。将来,咱们还要开自己的厂,做自己的品牌,让全国各地的人都穿咱们的衣服。”
“那得多少年啊。”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林卫东说,“但只要方向对,总有一天能做到。”
刚子没说话,只是用力点头。
路灯下,两个年轻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远处,纺织厂的灯火通明,夜班工人刚刚上班。
这座城市,这个时代,正处在巨变的前夜。
而他们,将是这场巨变的参与者,也是创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