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林卫东准时醒来。
窗外天色微亮,纺织厂家属院还笼罩在薄薄的晨雾中。远处传来锅炉房的汽笛声——该上早班的工人起床了。
林卫东轻手轻脚地穿衣下床,怕吵醒隔壁的父母。走到外间,却发现父亲林建国已经起来了,正坐在桌前看报纸。
“爸,您怎么起这么早?”
“年纪大了,觉少。”林建国放下报纸,“你这是要出门?”
“嗯,今天事多。”林卫东从暖瓶里倒水洗脸,“得去银行办增资,还得去服装厂签合同。”
林建国看着儿子忙碌的身影,眼神复杂。一个月前,这个儿子还是个高考落榜、茫然无助的少年。现在,却已经是一家贸易公司的经理,开着卡车谈生意,动辄几万块的交易。
“卫东。”林建国忽然开口。
“爸?”
“昨天……你大伯那事,你处理得对。”林建国慢慢说,“爸以前太软弱,总想着息事宁人,结果让人家得寸进尺。你比爸强。”
林卫东擦脸的动作顿了顿:“爸,您是心善。但有些人,你越让,他越欺负你。该硬的时候得硬。”
“嗯。”林建国点头,“爸想明白了。以后这个家,你做主。爸支持你。”
林卫东鼻子一酸,没说话,只是用力点头。
洗漱完,周桂兰也起来了,在厨房做早饭。稀饭、馒头、咸菜,简单却温暖。
“妈,今天中午我不回来吃。”林卫东边吃边说,“得去服装厂,可能晚上才能回来。”
“知道,你忙你的。”周桂兰把两个煮鸡蛋塞进儿子包里,“带着,饿了吃。”
“谢谢妈。”
吃完饭,林卫东出门。刚走到院门口,就看到赵志刚的卡车已经停在路边了。
“赵叔,这么早?”
“睡不着,干脆早点来。”赵志刚从驾驶室探出头,“上车,今天去哪儿?”
“先去银行,找张行长。”
车开到工商银行时,刚八点半,银行还没开门。两人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九点整,卷帘门升起。
张行长已经在办公室等着了。看到林卫东,他笑着迎上来:“小林来了?手续都办好了。”
“这么快?”
“加了个班。”张行长从抽屉里拿出一叠文件,“这是新的营业执照,注册资金十万。这是开户许可证,这是公章、财务章、合同章。”
林卫东接过,仔细看。营业执照上,“卫东贸易有限公司”几个字格外醒目。法定代表人还是刘建军,但经营范围扩大了很多,除了原有的,还增加了“汽车运输”、“服装加工”等。
“张行长,太感谢了。”林卫东由衷地说。
“客气什么,互相帮助嘛。”张行长压低声音,“不过小林,注册资金十万,以后税务那边可能会查。你公司的账,得做漂亮点。”
“我明白,已经请了会计。”林卫东说。这是真的,他昨天就托王大海找了个退休的老会计,一个月八十块钱,兼职做账。
“那就好。”张行长点点头,“还有个事。你公司现在规模上来了,可以考虑贷点款。我们行有针对个体户的小额贷款,利率不高。”
“贷款?”林卫东心里一动,“能贷多少?”
“看抵押。你有车,有公司,贷个三五万没问题。”张行长说,“年息12%,不算高。”
林卫东快速盘算。他现在手头有一万多流动资金,但如果要扩大规模,确实需要更多钱。贷款,是个选择。
“张行长,这事我考虑考虑。如果需要,再来找您。”
“行,随时欢迎。”
从银行出来,林卫东把营业执照等文件小心收好。有了这些,他的公司就是正规军了,以后签合同、开发票都方便。
“下一站,服装厂。”林卫东说。
车开到服装分厂时,张厂长已经在门口等着了。看到卡车,他眼睛一亮:“老赵,这车新买的?”
“昨天刚买的。”赵志刚跳下车,“怎么样,不错吧?”
“不错不错。”张厂长绕着车转了一圈,“这下你们公司的实力可见了。”
进了办公室,合同已经准备好了。一式两份,林卫东仔细看了一遍:五千套劳保服,中山装样式,面料由卫东贸易提供,加工费每套两块八,三个月内交货,预付30%定金。
“没问题。”林卫东签字盖章。
张厂长也签字盖章,然后伸出手:“林经理,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定金是四千两百块(五千套x两块八x30%),林卫东从包里数出钱。张厂长点清,开了收据。
“布料什么时候到?”张厂长问。
“下午就送。”林卫东说,“纺织厂那边我已经联系好了,三千二百米确良布,够做五千套。”
“行,我下午安排工人卸货。”张厂长说,“林经理,有个事得跟你说清楚。我们厂现在效益不好,工人工资拖欠了两个月。你这批活,能不能……预支点工钱?”
林卫东想了想:“可以。但我得看到进度。这样,每完成一千套,我结一次款,不拖欠。”
“好!痛快!”张厂长很高兴,“有您这句话,工人们肯定卖力干。”
从服装厂出来,已经中午了。林卫东和赵志刚在路边吃了碗面,然后直奔纺织厂。
纺织厂仓库,王有福已经等在门口了。看到卡车,他招招手:“卫东,布都准备好了。”
“王叔,麻烦您了。”
“不麻烦。”王有福指挥工人装车,“三千二百米,六十四卷,你点点。”
林卫东和赵志刚一起清点。布卷都用防雨布包好了,码放整齐。
“王叔,这批布的钱……”林卫东有些不好意思。上次那批确良布,钱还没结清。
“不急。”王有福摆摆手,“李厂长交代了,这批布先赊着,等你服装款回来再结。反正厂里也不急着用钱。”
“谢谢王叔,也替我谢谢李厂长。”
“李厂长说了,你是咱们厂子弟,能帮就帮。”王有福拍拍林卫东的肩,“好好干,别给咱们厂丢人。”
“一定。”
布装好车,两人直奔服装厂。到了厂里,张厂长已经组织了十几个工人等着。大家七手八脚,不到一小时就把布卸完了。
“林经理,你放心。”张厂长看着堆成小山的布卷,“我保证三个月内,五千套衣服,一套不少,一套不差。”
“有张厂长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林卫东说,“对了,张厂长,您认不认识会做时装的师傅?”
“时装?”张厂长一愣,“你要做时装?”
“有这个想法。”林卫东说,“劳保服利润低,只能走量。时装利润高,我想试试。”
“倒是认识几个。”张厂长想了想,“咱们厂以前有个老师傅,姓陈,手艺特别好。后来厂里效益不好,他退休了,在家接点私活。”
“能介绍我认识吗?”
“行,我给你地址。”张厂长写了张纸条,“陈师傅住得远,在城西。脾气有点怪,但手艺没得说。”
“谢谢张厂长。”
办完这些,已经是下午四点了。林卫东让赵志刚先开车回去,自己要去趟城西,找那位陈师傅。
城西是滨城的老城区,街道狭窄,房屋低矮。按照地址,林卫东找到一条胡同,最里面的一个小院。
敲了半天门,才有人应声。开门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瘦瘦的,戴着老花镜,手里还拿着件没做完的衣服。
“找谁?”
“请问是陈师傅吗?我是张厂长介绍来的。”林卫东说。
老头打量了他几眼:“进来吧。”
院子很小,但收拾得很干净。正屋改成了工作间,摆着一台缝纫机,一个烫衣板,墙上挂满了各种服装图样。
“坐。”陈师傅指了指凳子,“张胖子介绍你来的?什么事?”
“我想请陈师傅出山,帮我做几件时装样衣。”林卫东开门见山。
“时装?”陈师傅放下手里的活,“什么时装?”
“女装。”林卫东说,“连衣裙、衬衫、外套,现在的年轻女性喜欢的那种。”
陈师傅笑了:“年轻人,你知道做时装多难吗?要设计,要打版,要选料,要工艺。不是随便踩踩缝纫机就行的。”
“我知道。”林卫东从包里拿出几张纸,“这是我画的一些草图,您看看。”
纸上画着几种服装样式:收腰连衣裙、荷叶边衬衫、小翻领外套。都是林卫东根据前世记忆画的,在1988年应该算时髦。
陈师傅接过纸,戴上老花镜,仔细看。看着看着,他的表情严肃起来。
“这些……是你画的?”
“是。”
“你学过服装设计?”
“没有,自己瞎琢磨的。”林卫东说,“陈师傅,您觉得这些款式,能做出来吗?”
“能做。”陈师傅放下纸,“而且会很好看。但问题是,这些款式太新潮了,滨城这边可能没人敢穿。”
“不在滨城卖。”林卫东说,“我去南方卖。深圳、广州,那边的人敢穿。”
陈师傅盯着林卫东看了很久:“年轻人,你野心不小。”
“陈师傅,我想请您出山。”林卫东诚恳地说,“工资您开,按件计费也行,按月付也行。您只需要帮我做样衣,我拿到南方去卖。卖得好,咱们合作开厂;卖不好,我也付您工钱。”
陈师傅没说话,走到工作台前,拿起尺子和粉饼,在一块布上画线。他的手很稳,线条流畅。
“我退休五年了。”陈师傅边画边说,“五年没碰过时装了。现在做的,都是些改衣服、补裤子的活。”
“但您的手艺还在。”
“手艺在,心气没了。”陈师傅放下尺子,“做时装,得有心气。得想着怎么让人穿上好看,怎么走在街上亮眼。我这把年纪,没那个心气了。”
“您有的。”林卫东说,“我看到您墙上的图样了,都是您自己画的吧?虽然旧了,但能看出来,您心里还有时装。”
陈师傅转过身,看着墙上那些发黄的图样。那些都是他年轻时画的,有的实现了,有的永远停留在纸上。
“一个月一百五。”陈师傅忽然说,“不管你做不做成,都得付我工钱。样衣按件算,一件二十。布料你提供,我出工。”
“行!”林卫东毫不犹豫,“我先付您一个月工资,布料明天送来。”
“这么痛快?”
“我相信您的手艺。”
陈师傅笑了,脸上的皱纹舒展开:“好,那就试试。不过年轻人,我得提醒你,时装这条路不好走。南方的市场,竞争激烈得很。”
“我知道。”林卫东说,“但我相信,好衣服,总有人买。”
从陈师傅家出来,天已经黑了。林卫东走在老城区的街道上,路灯昏黄,人影稀疏。
这一天,他办了太多事:公司增资、签服装合同、送布料、找老师傅……每一件都不容易,但都办成了。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五千套工作服,三个月内要交货;时装的样衣,要抓紧时间做;深圳的国库券渠道,要尽快打通;刚子的战友要来上班,要安排……
千头万绪,但林卫东心里很踏实。
因为他知道,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回到家,已经晚上八点。周桂兰给他留了饭,在锅里热着。林晓雪在灯下写作业,看到哥哥回来,抬起头:“哥,吃饭。”
“嗯。”林卫东洗了手,坐下吃饭。
“今天顺利吗?”周桂兰问。
“顺利。”林卫东边吃边说,“公司执照办好了,服装合同签了,布料送过去了,还找了个老师傅做时装。”
“时装?”林晓雪眼睛亮了,“哥,你要做时装?”
“试试看。”林卫东说,“晓雪,你是女孩子,你说现在流行什么?”
“我?”林晓雪想了想,“我们同学都喜欢穿裙子,但不敢穿太花的。衬衫喜欢带花边的,外套喜欢收腰的。”
“嗯,跟我想的差不多。”林卫东说,“等样衣做出来,你先试试。”
“真的?”林晓雪兴奋了,“哥,你真要做时装啊?”
“做。”林卫东说,“不仅要做,还要做好。将来,咱们自己的品牌,要卖到全国去。”
周桂兰看着儿子,眼里有骄傲,也有担忧:“卫东,妈不懂这些。但妈知道,做事要一步一步来,别太急。”
“妈,我知道。”林卫东说,“我会小心的。”
吃完饭,林卫东回到自己房间,打开笔记本,写下今天的总结:
“9月3日。
1. 公司增资完成,注册资金十万。
2. 服装合同签订,预付定金4200元。
3. 布料送达,生产启动。
4. 找到陈师傅,启动时装样衣制作。
5. 明日待办:招聘刚子战友,联系孙建军,去银行咨询贷款。”
写完了,他合上笔记本,走到窗前。
窗外,纺织厂的大烟囱在夜色中静默。再过几年,这个烟囱就不会冒烟了。这个厂,会倒闭,会改制,会有很多人下岗。
但这一次,他要赶在那之前,带着家人,带着相信他的人,走出另一条路。
月光如水,照亮他年轻的脸。
这条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