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第一个星期一,滨城卫东总部会议室,年度总结会。
窗外的梧桐叶已经落尽,光秃秃的枝桠刺在铅灰色的天空下。会议室里暖气很足,长条桌上摊着十一月的财务报表、生产数据、市场分析,还有那份《日经流通新闻》的剪报。林卫东坐在主位,看着投影幕布上郑总监用激光笔点出的曲线图。
“今年总销售额三千八百万,净利润七百六十万,利润率20%。其中日本市场占比45%,国内市场40%,其他渠道15%。”郑总监的声音平稳,没有太多情绪,“东京银座店开业六个月,累计销售额一亿两千万日元,约合人民币六百二十万,目前单店已实现盈利。北京、上海店稳定增长,但增速放缓。丽新在国内市场的扩张,对我们有一定影响。”
激光笔的红点移到下一张图,是客群分析。“根据东京店的客户数据,我们的核心客群年龄在35-55岁,职业以企业高管、专业人士、文化从业者为主。复购率42%,这个数字在高端服饰里非常优秀。但新增客群增长缓慢,特别是30岁以下的年轻客人,占比不足15%。”
“丽新那边呢?”林卫东问。
“丽新东京店开业四个月,销售额已经突破三亿五千万日元,客流量是我们的三倍。但客单价只有我们的60%,复购率目前只有18%。他们的客群年龄集中在25-40岁,以白领、时尚行业、自由职业者为主。”郑总监切换图表,“从数据看,两家店的客群重合度不到20%。丽新在抢增量市场,我们在守存量市场,同时缓慢渗透高端年轻客群。”
“缓慢渗透……”梁设计师轻声重复,“我们的设计,对年轻人来说,是不是太稳重了?”
“不是设计的问题,是价值观的问题。”苏设计师接话,“现在的年轻人,要么追求快时尚,每周换新;要么追求小众设计师,彰显个性。我们这种‘经典耐穿’的理念,需要时间来理解。而年轻人,最缺的就是时间。”
会议室里沉默了一会儿。只有空调出风口的嘶嘶声。
“苏州工厂那边怎么样?”林卫东转向陈师傅。
陈师傅清了清嗓子,他刚从苏州回来三天,脸上还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厂子稳定了。债务重组谈妥,分三年还清。新设备全部到位,工人培训完成。十二月开始,每月能出‘温玉’面料五百米,够做一百件顶级大衣或两百件常规款。面料品质,现在可以稳定达到A级标准。”他顿了顿,“但成本也上来了。设备折旧、工人工资、研发投入,算下来,‘温玉’面料的成本比沈厂长在时涨了15%。”
“品质呢?稳定吗?”林卫东问。
“稳定。这个月出的面料,抽检了十批,缩水率控制在2%以内,色牢度全部4.5级以上,浮毛问题彻底解决。”陈师傅语气里有了点骄傲,“王教授做了个新模型,能预测不同温湿度下的面料表现。我们现在可以告诉客人,这件衣服在东京的梅雨季、北京的干燥冬天、上海的潮湿春天,分别会有什么样的表现。这个,丽新肯定做不到。”
“这就是我们的护城河。”林卫东点头,“用数据和工艺,建立技术壁垒。丽新可以抄设计,但抄不了背后的研发体系和品控标准。这点,要持续加强。”
“但技术壁垒需要持续投入。”王教授推了推眼镜,“我们现在的研发费用占销售额的8%,远高于行业平均的3%。如果要保持领先,明年可能需要提到10%。这意味着利润会进一步压缩。”
“该投的必须投。”林卫东没有犹豫,“品牌竞争,短期看营销,中期看产品,长期看研发。我们走的是长期路线,研发不能省。王教授,明年你有什么计划?”
“三个方向。”王教授调出自己的ppt,“第一,继续深化三混纺技术,目标是开发出适合春夏的轻薄版本,和适合极端气候的加护版本。第二,探索环保面料,用可降解纤维替代部分化纤成分,响应国际市场的可持续需求。第三,智能化生产,在苏州工厂试点mES系统,实现从原料到成衣的全流程数据追溯。这三点,都需要钱,需要人,需要时间。”
“钱我想办法,人你来招,时间我们挤。”林卫东在笔记本上记下,“郑总监,做一份详细的研发预算,包括设备采购、人员招聘、实验经费。春节前我要看到。”
“明白。”
会议又讨论了明年的产品规划、市场拓展、渠道优化。梁设计师和苏设计师展示了春季系列的设计稿,主题是“复苏”——用更轻盈的色彩、更流畅的剪裁,迎接疫情后的世界。杨秀娟汇报了生产线的优化方案,计划引进一批半自动设备,减轻工人劳动强度,同时保证手工工艺的核心环节。刘建军在电话里分享了国内市场的动态,几家高端商场主动联系,希望引进“卫东”专柜,但条件苛刻,扣点高达30%。
“扣点太高,我们利润会被吃掉。”郑总监皱眉。
“但位置很好,在北京SKp、上海恒隆、广州太古汇。如果能进去,对品牌形象提升很大。”刘建军说。
“可以谈,但要有底线。扣点不能超过25%,账期不能超过六十天。另外,我们要保留对商品陈列、促销活动的自主权。”林卫东拍板,“建军哥,你去谈,谈不拢不强求。我们的店不在多,在精。开一家,就要成一家。”
会议开了三个小时。结束时,窗外的天已经全黑了。雪开始下,细密的,在路灯的光晕里斜斜地飘。
人都散了,林卫东一个人留在会议室。他关掉投影仪,关掉空调,只留一盏桌上的台灯。光晕在木质桌面上拓出温暖的一圈,他拿出手机,翻看小野发来的东京店十二月第一周的销售简报。
数字很平淡。工作日每天十几件,周末二十几件,客单价稳定在十万日元以上。没有爆发,也没有下滑。就像一条平静的河,不疾不徐地流。简报最后,小野写了一段话:
“林经理,今天下午,佐藤先生又来了。他说那件有瑕疵的大衣,他穿去参加了几个重要会议。没有人注意到那0.5毫米的不完美,但所有人都说‘这件大衣很有质感’。他问我,明年能不能为他定制一件类似款式,但用更深的藏青色,内衬绣上他公司的徽标。他说,想把这种‘不张扬的底气’,变成公司的文化衫。我告诉他,这需要时间。他说,他等。”
林卫东看着这段话,看了很久。然后他回复:“可以接。但告诉他,定制需要至少两个月,价格是成衣的三倍。因为要从面料开始重新开发。如果他接受,就让梁设计师和苏设计师联系他,出设计方案。”
小野很快回复:“他说,价格不是问题,时间也不是问题。重要的是,衣服要有灵魂。”
灵魂。这个词太重,又太轻。重到承载了五千年的丝绸文明,四十年的裁缝手艺,两年的品牌挣扎。轻到只是一针一线,一寸一缕,在安静的车间里,在匠人的手中,慢慢成形。
手机又震,是周启明。
“小林,年度数据我看了。不错,稳住了。华平那边,冯总很满意,说明年可以继续支持。但有个条件,希望你们加快国际化步伐,特别是欧美市场。他们可以帮忙对接渠道。”
林卫东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飘飞的雪。滨城的冬夜很静,远处居民楼的灯火,一格一格,温暖踏实。而欧美市场,是另一片海,更深,更阔,风浪更大。
“周先生,欧美市场我们想进,但不想快。明年,我计划先去巴黎和纽约做市场调研,参加两次行业展会,接触一些买手和媒体。但大规模开店,可能要到后年。我们需要时间,把产品、团队、供应链,都准备好。不想像丽新那样,用资本砸开市场,却留不住客人。”
“我理解。稳扎稳打,是你们的风格。但资本市场,有时候等不及。华平希望看到更快的增长曲线。”
“那就告诉他们,真正的增长,不是销售额的直线上升,是品牌价值的复利积累。我们今年利润率20%,复购率42%,客单均价行业前三。这些数字,比销售额翻倍更有价值。如果华平要的是快钱,那我们可能不是最合适的投资对象。如果他们要的是一家能活十年、二十年的好公司,那我们有耐心,陪他们慢慢走。”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传来周启明的笑声:“小林,你越来越像个真正的企业家了。好,这话我去说。你按你的节奏来。需要什么支持,随时告诉我。”
“谢谢周先生。”
挂了电话,林卫东站在黑暗里。雪下得更大了,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白。远处,“温玉坊”的灯还亮着,隐约能看见小红带着几个新人在加班,为明年的春季系列做样衣。缝纫机的声音被窗户隔着,听不见,但他能想象那种嗒嗒的节奏,稳定,绵长。
这一年,像一场漫长的跋涉。从东京店开业,到供应链断裂,到苏州工厂绝处逢生,到银座的分水岭对决。每一步,都像在泥泞里走,深一脚浅一脚。但回头看,脚印连成了路。
品牌是什么?陈师傅说是手艺,是良心。松本说是选择,是价值观。小野说是耐心,是信任。客人说是底气,是灵魂。而林卫东觉得,品牌是所有这些的集合,是一群人,用时间、用双手、用诚心,一点点垒起来的东西。它不张扬,不喧哗,像静水深流,表面平静,底下有力量。
手机屏幕又亮了,是陈师傅发来的短信,就四个字:“面料已出,甚好。”
林卫东看着那四个字,心里那点因为会议、因为数据、因为资本压力而生的浮躁,慢慢沉淀下去。
甚好。这就够了。
他关掉台灯,走出会议室。走廊的声控灯一盏盏亮起,又一盏盏熄灭。走到厂门口,雪已经停了,月光出来,照在雪地上,一片清辉。
远处,“温玉坊”的灯,也熄了。夜,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