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日,东京银座的午后,空气里弥漫着柏油路面被晒化了的焦味。卫东旗舰店里冷气开得很足,但小野站在收银台后,却觉得脊背发凉。她手里拿着一件今天上午刚送来的衣服——不是卫东的,是客人拿来做比较的,丽新“东方新奢”系列的驼色薄外套。
衣服就平铺在展示台上,和卫东的秋季驼色外套并排。乍一看,几乎一模一样:同样的立领设计,同样的斜插口袋,门襟暗扣,甚至连纽扣都是贝壳材质。但细看,区别就出来了。丽新的面料光泽更亮,是那种机器大批量生产后过度熨烫产生的“贼光”;卫东的面料光泽柔和,是手工整烫保留的天然质感。丽新的缝线很齐,但针脚疏密不均,有些地方一厘米十针,有些地方十二针;卫东的针脚均匀,每厘米都是标准的十一针。最明显的是内衬,丽新用的是普通的涤纶衬,手感发涩;卫东用的是定制的真丝棉混纺衬,亲肤透气。
“这是上午第三位拿着丽新的衣服来比较的客人了。”山口小声说,“前两位比较完,还是买了我们的。但这位犹豫了很久,最后说‘看起来差不多,但你们的贵两万日元’,走了。”
小野没说话。她小心地叠好那件丽新的外套,用无纺布包好,放在一边。这是松本交代的,所有竞争对手的产品,都要留样研究。橱窗外,银座的阳光白花花地刺眼,LV、香奈儿、爱马仕的橱窗里,秋季新品已经全面上市。在这条街上,每天都有新的品牌登场,旧的品牌退场。而“同质化”,是杀死独立品牌最快的一把刀。
下午四点,松本来了。他看着那两件并排的外套,沉默了很久。
“工艺上,我们赢。但市场上,他们正在赢。”松本指着丽新的衣服,“你看这个吊牌,‘东方新奢,工厂直供,限量特惠’。他们用我们的设计,用更便宜的原料和工艺,价格低15%,还打限量促销的噱头。银座的客人,不是每个人都分得清针脚和衬里的区别。很多人只看价格,看款式,觉得‘差不多’。”
“那怎么办?”小野问,“我们降价吗?”
“不能降。”松本摇头,“降价就是承认我们和他们一样。而且一旦降价,之前买过的客人会觉得被背叛,品牌好不容易建立的高端形象就毁了。”
“可是客人被分流是事实。这周前四天的销售额,比上周同期下降了20%。丽新那边,人流量越来越大,我听说他们在谈银座另一家店铺,要开二店。”
松本走到窗前,看着街对面丽新店里熙熙攘攘的人。“价格战不能打,但价值战要升级。我们不能只讲工艺、讲面料,这些虽然重要,但太专业,普通客人听不懂。要讲故事,讲情感,讲穿上这件衣服的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转身:“小野,你安排一下,下周我们做一场活动。主题叫‘衣橱里的老朋友’,邀请买了我们衣服超过半年的客人,带上衣服,来店里分享穿着体验。我们拍照,录视频,做成专题,在店里循环播放,在ins上连载。我们要让客人看到,卫东的衣服,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是会变成‘老朋友’的。而丽新的衣服,只是过客。”
“这个主意好。”小野眼睛一亮,“我马上去整理客户资料,筛选合适的客人。”
“还有,”松本拿起那件丽新的外套,“把这件衣服,还有前几位客人拿来做比较的,一起打包,寄回滨城。让林经理和陈师傅他们看看,市场发生了什么。他们需要知道,光有好产品不够,还得让客人知道为什么好。”
当天晚上,包裹就发往滨城。里面除了三件丽新的仿品,还有小野手写的一封信,详细描述了这两周的市场变化和客人的反馈。
包裹到达滨城是两天后。林卫东在办公室拆开,把三件丽新的衣服摊在会议桌上。陈师傅、郑总监、王教授、梁设计师、苏设计师、杨秀娟都被叫来了。会议室里很安静,只有空调的送风声。
陈师傅拿起那件驼色外套,摸了摸,对着光看,又翻开内衬。他的脸色越来越沉,最后把衣服往桌上一扔。
“这算什么?抄都抄不像!这针脚,这衬里,这扣眼……糊弄谁呢!”
“但客人被糊弄了。”林卫东平静地说,“东京店这周销售额下降20%。丽新用我们的设计,更便宜的价格,抢走了很多潜在客人。”
梁设计师和苏设计师仔细看着衣服,脸色也不好看。“立领的弧度,口袋的位置,门襟的比例……几乎和我们一样。这已经不是借鉴,是抄袭。”
“但法律上很难告赢。”郑总监说,“服装设计专利很难申请,即使申请了,保护范围也很窄。他们只要在细节上做微小改动,比如口袋大小调整0.5厘米,扣子形状稍微不同,就不构成侵权。”
“所以我们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抄?”杨秀娟气愤。
“抄是拦不住的。”林卫东站起来,走到窗前,“但我们可以让他们抄不完,抄不及。丽新能抄我们的秋季系列,是因为我们提前公布了设计,给了他们模仿的时间。如果我们把节奏再加快呢?秋季系列才上市半个月,我们冬季系列的设计是不是可以提前启动?面料研发、工艺试验,现在就做。等他们仿完秋季系列,我们的冬季系列已经上市了。让他们永远跟在后面追。”
“冬季系列……”梁设计师思索,“现在才八月,冬季系列原定十一月上市。提前到十月,两个月时间,设计和打样来得及,但面料……”
“面料我来。”王教授说,“秋季系列的面料是加厚真丝混纺,冬季需要更强的保暖性。我已经在模拟真丝、羊毛、羊绒的三重混纺,比例和工艺需要沈厂长那边配合试验。如果加快进度,九月能做出来样。”
“工艺上,”陈师傅接口,“冬季要有大衣,有厚外套。版型、结构、工艺,都比秋季复杂。但如果我们现在就开始准备,十月应该能出样衣。”
“市场那边,”林卫东看向刘建军,他今天也在电话会议上,“建军哥,你联系一下东京的松本,把冬季系列提前的想法告诉他。同时,北京、上海店,也同步调整计划。我们要打一个时间差,用速度拖垮模仿者。”
“明白。但卫东,节奏这么快,团队能跟上吗?这半年,大家已经拼到极限了。”刘建军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来。
林卫东环视会议室里的每个人。陈师傅眼里的血丝,杨秀娟脸上的疲惫,梁设计师和苏设计师桌上的咖啡杯堆成了小山。他知道,大家都累。但这口气,不能松。
“告诉大家,这是背水一战。赢了,我们在银座就真的站稳了。输了,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这三个月,加班费翻倍,后勤保障做到最好。十月之后,给大家放大假,发奖金。但十月之前,必须拼。”林卫东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钉子。
没人反对。会议室里,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安静。
散了会,陈师傅没走。他坐在会议室里,看着桌上那三件丽新的衣服,很久很久。然后,他拿起剪刀,开始拆。
不是胡乱地拆,是沿着缝线,一针一针地拆。拆开线,翻开衬,露出里面的结构。他看得很仔细,像是在解剖一具尸体。
杨秀娟进来,看见他这样,吓了一跳:“陈师傅,您这是……”
“看看他们到底差在哪。”陈师傅头也不抬,“你看这里,肩袖的连接处,他们用的是普通包缝,我们用的是来去缝。包缝快,但容易开线。来去缝慢,但结实。还有这里,领衬的粘合,他们用的是普通粘合衬,高温一压就完事。我们用是半麻衬,手工纳,费时费力,但领子十年不变形。这些区别,客人看不见,但衣服自己知道。”
“可客人看不见,又有什么用?”
“有用。”陈师傅放下剪刀,“我们要把这些‘看不见的好’,变成‘看得见的故事’。小野不是要搞‘衣橱里的老朋友’活动吗?我们就拍,拍这些细节,拍为什么这么做的原因。告诉客人,你多花的两万日元,买的是十年不变形的领子,是永远不开线的肩袖,是一件可以当传家宝的衣服。这,才是真正的奢侈。”
杨秀娟愣住,然后缓缓点头:“我明白了。陈师傅,您教我做。我来拍,我来讲。”
“不光你讲,让所有老师傅都讲。让缝纫工讲为什么针脚要均匀,让整烫工讲为什么温度要控制,让质检员讲为什么0.5毫米的误差不能放过。我们要把卫东的魂,讲给客人听。”
窗外,夕阳西下,把会议室染成一片暖金色。桌上的三件丽新衣服,被拆得七零八落,像战败的士兵。而陈师傅坐在光里,腰板挺直,眼神锐利。
同质化的银座,要用不同的魂,杀出一条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