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号,苏州,沈厂长的实验室。
空调开得很低,但沈厂长额头上还是浮着一层细汗。他手里拿着两块面料小样,都是深灰色,对着日光灯反复对比。左边是“温玉”经典配方的加厚版,经纬密度提高10%,手感挺括,但对着光看,布面光泽不够均匀,有些地方亮,有些地方暗。右边是调整了后处理工艺的第二版,光泽均匀了,但手感发硬,失去了真丝特有的糯性。
“还是不对。”他把小样递给陈师傅,“要么光泽不均,要么手感发硬。秋季东京温差大,衣服要挺括,但贴身穿的衬衫和薄外套,手感不能牺牲。”
陈师傅接过,先摸,后对光看。他在苏州已经待了三天,和沈厂长一起调试了七次工艺。“问题可能出在缩率上。密度提高,缩率也跟着变,染整时张力不均匀,导致光泽不一。手感发硬,是烘燥温度高了,真丝怕高温,一过临界点,纤维就发脆。”
“那怎么办?降温,时间就得拉长。咱们等不起。”沈厂长看了眼墙上的日历,六月二十号,距离七月十号样衣截止日,只剩二十天。
陈师傅沉默。实验室里只有仪器低低的嗡鸣。窗外,苏州的梅雨季还没过,天阴沉着,雨要下不下的样子。
电话响了,是王教授从滨城打来的。
“陈师傅,沈厂长,我这边用新模型模拟了你们第七版的工艺数据,发现一个问题。提高密度后,面料的经向和纬向缩率差异超过了3%,这在染整时会造成布面歪斜,是光泽不均的根源。我建议,调整织造时的上机张力,经向放松0.5%,纬向收紧0.3%,让经纬缩率接近。这样染整时布面更稳定。”
沈厂长快速记下。“上机张力调整,得重新调机,今天来不及了。”
“那就明天一早调。我让滨城那边,用同样的参数先做一个小样,对比验证。咱们两边同时做,节省时间。”王教授说。
“行。烘燥温度呢?手感发硬的问题。”
“模型显示,温度降低5度,时间延长20%,纤维损伤能降低到可接受范围。但能耗会增加,成本……”
“成本不管,先解决手感。”陈师傅插话,“沈厂长,按王教授的数据,明天调机,做第八版小样。我盯着。”
挂了电话,沈厂长苦笑:“陈师傅,您这劲头,比我这年轻人都足。”
“不成就得拼。小林在滨城扛着,东京那边等着,咱们这儿不能掉链子。”陈师傅站起来,“走,去车间,先把机器参数抄下来,今晚就把调整方案做出来。”
六月二十二号,滨城,“温玉坊”。
梁设计师和苏设计师面前的桌上,铺着十几张草图。都是秋季系列的简化版设计:衬衫的领子从标准领改成了稍宽的八字领,袖口加了可调节的扣绊,下摆前短后长。薄外套用了立领设计,门襟暗扣,两侧有斜插口袋。长裤是直筒微喇,侧缝有隐蔽的条纹装饰。半裙是A字裙,腰部做了细褶。
“设计上改动不大,但细节都调整了,应该能给人新鲜感。”梁设计师用铅笔敲着草图,“问题是工艺。八字领的裁片比标准领复杂,缝制时容易起皱。立领的门襟暗扣,对位要准,差一点就歪。这些,都得跟陈师傅和杨姐确认。”
“陈师傅还在苏州盯面料,杨姐在带新人赶‘轻温玉’的订单。咱们得自己先打版,做样衣,等他们回来验证。”苏设计师说。
“时间不够。今天二十二号,距离样衣截止日只剩十八天。打版至少三天,样衣三天,修改再三天,就二十七号了。还得留出调整时间。”梁设计师皱眉。
“那就并行。咱们打版,同时让杨姐抽空看看工艺可行性。陈师傅那边,每天晚上通电话沟通。”苏设计师起身,“我去找杨姐,你继续细化图纸。”
苏设计师走进大车间。午休时间刚过,工人们陆续回到岗位。缝纫机声像潮水一样涨起来。杨秀娟在“温玉坊”的玻璃隔断里,正带着小红和几个新人练习缝制“轻温玉”的喇叭袖。看见苏设计师,她走过来。
“苏设计,有事?”
“秋季系列的图纸差不多了,但有几个工艺细节,想请您先看看。”苏设计师展开草图,指着八字领和立领暗扣。
杨秀娟仔细看了会儿。“八字领的弧线比标准领大,裁片得多放0.3厘米的缝份,不然缝的时候会吃布。暗扣对位,得用模板,手工对不准。模板得现做,需要时间。”
“模板多久能做?”
“我让刘大力今天下班前做出来,明天能用。但得先有准确的裁片尺寸。”
“裁片尺寸今天下午就能出来,梁设计师在出图。杨姐,还有个问题,‘轻温玉’的生产能按时完成吗?月底要交第二批货。”
“能。小红现在能独当一面了,她带的那组,速度和质量都不错。我这组可以抽出来,准备秋季系列的样衣。但前提是面料按时到位。”
“面料……”苏设计师看了眼手机,没有陈师傅的新消息,“陈师傅在苏州盯着,应该没问题。”
应该。这个词在此时显得如此脆弱。
六月二十五号,苏州,第八版小样出炉。
深灰色的面料,在实验室的灯光下泛着均匀的哑光光泽。陈师傅摸上去,挺括,但不硬,依然有真丝的糯性。他对光看,布面平整,没有色差。又让沈厂长用仪器测了缩率、强度、色牢度。数据出来,全部达标。
“成了。”沈厂长长舒一口气,“第八版,终于成了。”
陈师傅看着数据,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大货能保证这个品质吗?”
“按这个工艺参数,应该能。但我建议先做两百米大货,寄到滨城做样衣,验证没问题再批量生产。这样最稳妥。”
“时间呢?两百米大货,几天能出来?”
“全力赶,三天。今天二十五号,最快二十八号能发往滨城。空运,二十九号到。滨城那边,样衣最晚七月五号要做出来,这样还有六天时间。”
“六天……”陈师傅心算,打版三天,样衣三天,刚好。但前提是一切顺利,没有返工。“做。我今晚就回滨城,准备样衣。沈厂长,这边拜托你了。”
“放心,我亲自盯。”
六月二十八号,两百米深灰色秋季面料,从苏州发出,走航空快件。同时,陈师傅回到滨城,带着第八版的工艺参数和样品。
六月二十九号上午,面料到达滨城。陈师傅、梁设计师、苏设计师、杨秀娟,四人聚在“温玉坊”,对着面料和图纸,开现场会。
“颜色可以,深灰,有质感。厚度也够,做薄外套没问题。”梁设计师摸着面料。
“工艺参数我带来了,染整温度、时间、张力,都有详细记录。大货就按这个标准做。”陈师傅递上文件。
“那咱们就开工。打版组今天下午出裁片,缝制组明天开始样衣。杨姐,你带人先做最难的立领外套,这个工艺最复杂,有问题早发现。”苏设计师说。
“行。裁片出来我先看,没问题再下刀。”杨秀娟说。
打版用了两天。七月一号,裁片出来。杨秀娟检查,在八字领的弧线上标了调整标记,又让刘大力重新做了暗扣的定位模板。七月二号,样衣开始缝制。
第一件立领外套,杨秀娟亲自做。从裁片到缝制,到整烫,花了整整一天。晚上八点,成衣出来,挂在人台上。深灰色,立领挺括,门襟笔直,斜插口袋的位置恰到好处。但陈师傅对着光看,左侧门襟的暗扣,比右侧高了0.5毫米。
“拆了重订。”他说。
“0.5毫米,根本看不出来。”杨秀娟忍不住说。
“咱们自己要知道。这是样衣,样衣的标准就是零误差。拆。”
杨秀娟咬了咬嘴唇,拿起拆线器。0.5毫米的误差,拆起来却要拆一整条门襟线。等重新订好,已是晚上十一点。
第二件八字领衬衫,小红做。有了“轻温玉”的经验,她手稳了很多。但八字领的弧线缝制,还是出了点问题——领尖对得不齐,差1毫米。拆了重缝。等衬衫做完,七月三号凌晨。
第三件直筒微喇长裤,第四件A字半裙,相对顺利。七月四号下午,四件样衣全部完成,挂在“温玉坊”的展示区。深灰、驼色、橄榄绿,三个颜色,四件款式,在灯光下沉默地陈列着。
陈师傅一件件检查,从领子到袖口,从门襟到侧缝,从线头到扣子。最后,他点头。
“可以了。拍照,发东京,让松本和小野确认。如果没问题,七月五号,准时开大货生产。”
照片和尺码数据当天晚上就发往东京。七月五号上午,松本回复:“样衣通过,请尽快生产。另,丽新表参道店七月十五号开业,比我们早三天。我们的上市日期,建议提前到八月一号。”
八月一号。比原计划又提前了五天。
林卫东看着邮件,没有马上回复。他走到窗前,看着盛夏阳光下繁忙的厂区。蝉鸣震耳欲聋,像在催促。
时间,永远不够。但路,得继续走。
他回复松本:“收到。生产已启动,八月一号,准时上市。”
点击发送。窗外,梧桐树的叶子在热风里摇晃,投下晃动的光影。
三地联动,与时间赛跑。这一程,还没到终点。
但至少,他们还在跑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