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三,寅时末,遵化城外。
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尚未褪去,但后金大营已如同苏醒的巨兽,开始躁动。
没有号角,没有鼓声,只有军官压低嗓音的急促命令、铁甲摩擦的窸窣声、马蹄包裹布帛的闷响。
数万大军,在夜色掩护下,如同黑色的潮水,向着遵化城墙悄无声息地漫涌。
皇太极金盔金甲,矗立在北门外一处高坡上,代善、莽古尔泰等贝勒簇拥左右。
“时辰到了。”
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传令,八旗按既定方位,列阵待攻。卯时初刻,号炮为令,全力攻城!”
命令如风般传遍全军。
四野依旧寂静,但这寂静中蕴含的杀机,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窒息。
城头,王元雅几乎在敌军异动的第一时间就被亲兵叫醒。
他疾步登上北门城楼,凭栏远眺。
虽然看不清具体,但那片正向城墙缓缓逼近的庞大阴影,以及空气中弥漫的、越来越浓的铁腥味和压抑感,让他瞬间明白:
总攻,来了!
“擂鼓!示警!所有人上城墙!火炮准备!”
王元雅的吼声因紧张而有些变调,却清晰地传了下去。
咚!咚!咚!
沉闷而急促的战鼓声在遵化城头炸响,瞬间撕破了黎明的宁静。
城上守军从短暂的瞌睡中惊醒,慌忙抓起兵器,扑向各自的战位。
火把被纷纷点燃,将一段段城墙照得通明,也暴露了守军的位置。
“来了!建奴上来了!”哨兵凄厉的呼喊声在四处响起。
卯时初刻(约清晨5点),第一缕天光勉强勾勒出天地轮廓的瞬间——
“轰!轰!轰!”
三声震耳欲聋的号炮,从后金中军方向响起,赤红的炮口焰在昏暗中格外刺目!
“杀——!!!”
山崩海啸般的呐喊,从四面八方猛然爆发!如同堤坝决口,黑色的潮水瞬间加速,化作汹涌的狂涛,向着遵化城墙狠狠拍击而来!
东门外,正白旗阵地。
喀克笃礼拔刀向前一指:“勇士们!大汗看着我们!巴图鲁的荣耀在前!扛起云梯,冲!”
“冲啊!”
萨木哈图怒吼一声,与另外十几名壮汉抬起那架最高的云梯,如同离弦之箭,冲向东南角那段城墙!
他们身后,是正白旗和镶白旗如林的刀枪和如雨的箭矢。
其他方向,同样的一幕在上演。
八旗步兵扛着云梯,推着挨牌,在骑兵的策应和弓箭手的仰射掩护下,疯狂涌向城墙根。
城头的明军火炮率先发言,轰鸣震天,实心铁球呼啸着砸入冲锋的人群,犁开一道道血肉胡同,残肢断臂横飞。
但后金军的冲锋浪潮只是微微一滞,更多人马踏着同袍的尸体,继续狂冲!
“放箭!放滚木!”
王元雅在城头奔走呼喊,声嘶力竭。
箭矢如飞蝗般从城头倾泻而下,滚木礌石沿着城墙斜面轰隆隆滚落。
冲锋的后金兵不断有人中箭倒地,被滚木砸成肉泥,云梯被砸断掀翻。
惨叫声、呐喊声、兵刃撞击声、火炮轰鸣声,交织成一曲死亡交响乐。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后金军凭借兵力优势和严酷军法,发动一波接一波的亡命冲锋。
明军依托坚城利械,拼死抵抗。城墙上下,每时每刻都在吞噬着生命。
东南角城墙,萨木哈图小组遭遇了顽强阻击。
这段城墙正如细作所说,有一处垛口因旧伤显得不那么齐整,守军似乎也少一些。
但负责此段的明军把总极为悍勇,指挥手下用叉竿拼命推开搭上来的云梯,用擂石砸击攀爬者。
“快!架上去!”
萨木哈图肩膀顶着云梯底部,声嘶力竭。
身边不断有同伴被箭射中,被石头砸中,惨叫着倒下。
一架云梯刚搭上城头,就被明军用叉竿推得向外歪斜,上面的几名后金兵惊叫着摔下,筋断骨折。
萨木哈图眼睛赤红,他看准一个守军换箭的间隙,猛地发力,和剩余几名同伴嘶吼着将云梯重重靠上城墙!
“当!”梯顶包铁处与墙砖碰撞,火星四溅。
梯子稳稳架住了!
“我先上!”
萨木哈图不等他人,口衔顺刀,手足并用,如同猿猴般向上疾攀!
他选择的这架云梯最高,顶端几乎与垛口平齐!
城头明军发现了这个致命的威胁,几支箭矢射来,擦着他的头皮飞过,钉在梯子上。
一个明军探出身子,举起一块石头就要往下砸!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下面掩护的正白旗弓箭手一轮齐射,那名明军惨叫一声,中箭后仰。
萨木哈图抓住这电光石火的空隙,双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最后一跃,左手猛地扒住了垛口的边缘,右手顺势抽出口中顺刀,
腰腹用力一翻!他的上半身已然探上城头!
眼前是两个惊恐的明军士兵正挺枪刺来!
“哈!”
萨木哈图狂吼一声,不闪不避,左手死死扣住墙砖,右手顺刀自下而上猛撩,格开一杆长枪,刀锋顺势划过一名明军的小腹!
热血喷了他一脸。
另一杆枪刺中了他的左肩,甲叶破碎,入肉不深。
他忍痛就势向前一撞,将那名明军撞得踉跄后退,反手一刀砍在对方颈侧!
“后金天兵登城啦——!!!”
萨木哈图用尽全身力气,发出震天的咆哮,声音压过了周围的厮杀!
他稳稳站在了垛口后的城墙上,虽然左肩血流如注,虽然身边还有明军涌来,但他就像一枚楔子,狠狠钉入了遵化城防最坚硬的外壳!
这一声吼,如同惊雷,炸响在血腥的晨空。
不仅附近的后金兵士气大振,连远处其他战线攻城的八旗军也听得隐隐约约,攻势为之一猛!
“萨木哈图上去了!快!跟上!”
城下,伊拜牛录的士兵疯狂了,沿着这架云梯和附近其他几架终于成功的云梯,拼命向上攀爬。
赫臣牛录的多礼善、伊拜牛录的毛巴里等人紧随其后。
突破口一旦打开,便迅速扩大。
登上城头的后金兵越来越多,与守军展开惨烈的肉搏。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萨木哈图浑身是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他挥舞顺刀,死战不退,为后续同伴争取立足之地。
多礼善年轻勇猛,刀法凌厉,连续砍翻三名明军,自己腿上也被刺了一枪。
毛巴里如同蛮熊,抢过一根明军的狼牙棒,抡开了砸,所向披靡。
王元雅在亲兵护卫下,正赶往东南角,试图堵住缺口。
途中,他看到城下后金军阵中,有两名身穿蓝色棉甲的后金兵,似乎畏缩不前,被后面督战的军官当场擒拿,拖到阵前。
隐约听到皇太极冰冷的声音传来:“临阵退缩,乱我军心,斩!”
刀光闪过,两颗人头落地,无头尸体被踢到一旁。后金军攻势更烈。
“快!去东南角!绝不能让他们站稳!”
王元雅心急如焚。
但他还没赶到,坏消息接踵而来。
“报——!巡抚大人,西门雍舜部攻势极猛,赵游击战死,缺口已开!”
“报——!南门敌军用火药炸塌了一段女墙,正蓝旗兵涌入!”
“报——!东门……东门已被大量敌军登城,李推官……李推官殉国了!”
王元雅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完了……这么快……多处城墙同时告破,遵化……守不住了。
就在这时,城内不同方向,几乎同时腾起数股浓烟,火光渐起!
尤其是粮仓和西门马厩方向,火势迅速蔓延!
“内奸!是内奸放火!”
方振华浑身浴血,冲到王元雅身边,嘶声道,“大人!城已破多处,内奸作乱,速退守衙署,或可……”
王元雅惨然一笑,看着四处冒起的火光,听着越来越近的喊杀声和百姓的哭喊声,摇了摇头。
他整了整歪斜的乌纱,拍了拍方振华的肩膀:“方守备,你的忠心,本官知道。事已至此,各自……尽忠吧。”
说完,他不再看激烈的城墙争夺战,转身,向着巡抚衙署的方向,步伐沉重却坚定地走去。
背影在火光与硝烟中,显得无比孤独,又带着一种解脱般的决绝。
方振华看着巡抚离去,虎目含泪。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举起卷刃的刀,对身边残存的几十名亲兵和自发聚拢过来的士兵吼道:
“弟兄们!巡抚大人已决意死国!我等深受国恩,岂能苟活?
随我杀下去!巷战!让鞑子知道,遵化城,每一块砖都是硬的!”
“杀——!”
悲壮的怒吼声,融入了一片火海与死亡的城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