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天聪三年,十月二十日,喀喇沁青城。
皇太极的大帐内,气氛降到了冰点。
代善和莽古尔泰屏退左右,只留下皇太极一人。
帐外的守卫被要求退出十丈之外,连岳托、济尔哈朗等亲近贝勒也不得靠近。
“大汗,”
代善先开口,声音沉重,“我军已至此地,再往前,便是明边。臣与三贝勒商议,以为……当班师。”
皇太极的瞳孔骤然收缩。
莽古尔泰接着说:“大汗,非是臣等怯战。这几日,臣仔细观察蒙古诸部,发现他们虽口头应和,实则各怀心思。
喀喇沁的苏布地,至今未亲自来见,只派了个台吉敷衍。其他各部,也是出工不出力。”
“此其一。”
代善接过话头,“其二,我军粮草只够月余。若入明边,战事顺利尚可掳掠补充,若不顺,被困于坚城之下,粮尽之日,便是全军覆没之时。”
“其三,”
莽古尔泰声音更低,“明国虽弱,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蓟镇之后,尚有宣大、山西援军,更有京师三大营。若袁崇焕再从东面截我归路……”
“够了!”皇太极猛地站起,脸色铁青。
帐内死寂。
皇太极胸膛起伏,盯着眼前两位兄长。他知道他们说得有道理,每一个字都有道理。
可正因为有道理,才更让他愤怒。
为什么当初在辽河畔议事时,他们不据理力争?为什么到了这里,大军已箭在弦上,才来密议班师?
是试探他的决心?是想看他进退失据的笑话?还是……他们根本就没真正把他这个大汗放在眼里?
“二位兄长,”
皇太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却冷得像冰,“当初辽河议政,尔等为何不言?”
代善垂下眼:“彼时蒙古诸部皆主南征,臣若力阻,恐乱军心。”
“那如今就不乱军心了?”
皇太极逼问,“大军转向东南已五日,士气正盛,忽传班师,将士作何想?蒙古诸部作何想?”
莽古尔泰粗声道:“总好过葬送八旗精锐!”
“葬送?”
皇太极冷笑,“三贝勒就如此笃定我会败?”
“大汗!”
代善抬起头,眼中是真实的忧虑,“这不是赌气的时候。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父汗攒下的基业,不能败在我们手里。”
这句话,像一根针,刺破了皇太极强撑的强硬。
他转过身,背对着二人,望着帐壁上悬挂的弓矢。那是父汗努尔哈赤的遗物。
是啊,父汗的基业。从十三副遗甲起兵,统一女真,建立后金,萨尔浒大败明军,取沈阳、辽阳,何等雄迈。
可他皇太极即位以来呢?宁锦两败,寸土未得;国内灾荒,人心浮动;三大贝勒掣肘,政令难行……
若此次出征再无功而返,他这个大汗,还有何颜面?
“你们先退下。”皇太极声音沙哑。
代善和莽古尔泰对视一眼,欲言又止,终究还是行礼退出。
帐内只剩下皇太极一人。他跌坐回椅中,双手捂住脸。
不知过了多久,帐外传来岳托的声音:“大汗,臣等求见。”
“进来。”
岳托、济尔哈朗,还有萨哈廉、杜度等几个年轻贝勒鱼贯而入。他们脸上都带着焦急。
“大汗,二位大贝勒方才……”岳托试探着问。
“他们建议班师。”皇太极直言不讳。
帐内响起一片吸气声。
“不可!”
济尔哈朗急道,“我军已至此地,蒙古诸部皆在观望。若此时班师,不仅前功尽弃,更会让蒙古轻视我大金,日后谁还肯为我所用?”
萨哈廉也道:“大汗,机不可失。明国蓟镇虚实,喀喇沁人最清楚。
布尔噶图台吉已承诺为向导,他说龙井关、大安口一带边墙颓败,守军不过数百,一鼓可下。”
岳托上前一步,单膝跪地:“父王与三贝勒所虑,无非是粮草与退路。
但正因粮草不丰,才更要入明边掳掠!至于退路,只要我军行动迅猛,在明军合围前东归,山海关赵率教部兵力有限,岂能阻我?”
年轻贝勒们你一言我一语,每一个字都敲在皇太极心上。
是的,不能退。退了,他就彻底输了。
皇太极缓缓站起,眼中重新燃起火焰:“传布尔噶图。”
一刻钟后,喀喇沁的布尔噶图台吉进帐。他是个精瘦的蒙古汉子,眼睛像鹰一样锐利。
“大汗。”布尔噶图行礼。
“龙井关、大安口,果真如你所说?”皇太极盯着他。
“千真万确。”
布尔噶图语气笃定,“小人去年曾随贡使入明,亲见那一带边墙多处坍塌,守军缺饷少粮,军械朽坏。
喜峰口虽为要冲,但明军重兵皆在关城,周边隘口空虚。”
“若我军破关,明国援军需几日可至?”
“遵化、三屯营有兵,但不多。山海关赵率教部若来援,至少需三四日。京师援军,更需七八日。”
布尔噶图顿了顿,“不过,大汗需速战速决。一旦明国反应过来,调集重兵……”
“本汗明白。”
皇太极打断他,“你既为向导,可能保我军顺利入关?”
布尔噶图低头:“小人愿以性命担保。”
“好!”皇太极一拍桌案,“传令各旗,今夜子时造饭,丑时出发,直趋龙井关!”
“大汗英明!”年轻贝勒们齐声应和。
当夜,大军拔营。
皇太极骑在马上,回头望了一眼青城的轮廓。代善和莽古尔泰跟在他身后,脸色凝重,但没再说什么。
也许他们是对的,这是一场豪赌。但皇太极知道,自己已没有退路。
寒风呼啸,旌旗猎猎。
铁骑洪流向南,朝着那道绵延万里的边墙,朝着那个看似庞大却已腐朽的帝国,碾轧而去。
而在他们身后,喀喇沁的营地中,苏布地站在毡帐外,望着南方的夜空,久久不语。
“台吉,”
身旁的心腹低声问,“布尔噶图带金军南下,我们……”
“什么也别做。”
苏布地声音淡漠,“也不要和明国那边断了联系。这世道……谁知道明天会怎样呢。”
他转身进帐,留下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消散在草原的夜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