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朝的坤宁宫,在经历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夜后,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僵持。
马皇后并没有“痊愈”,甚至离“康复”都相去甚远。她依旧昏迷不醒,气息微弱,形容枯槁,生命之火仿佛在暴风雨中仅存的一豆微光,随时可能熄灭。然而,就是这样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生机,却在御医们最精密的诊断下,确确实实地存在着,并且以一种极其缓慢、但异常稳定的速度,不再继续恶化。
脉搏虽然迟缓无力,却始终未曾断绝;呼吸虽然细若游丝,却保持着固定的节奏。这已经超越了青霞子“锁元针”理论上的极限,也绝非任何已知医术能够解释。
朱元璋如同最警惕的守护兽,日夜不离坤宁宫,亲自把控着汤药的喂服(尽管大部分只是参汤米汁),监控着御医的每一次诊脉和用药。他赤红的双眼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幽暗所取代,那是震惊、狂喜、疑虑、警惕以及一种对未知力量的深深忌惮混合而成的颜色。
他知道,这不是医术的功劳,至少不全是。这是那个自称来自“永乐”、是自己“孙子”的诡异存在,用某种超越理解的方式,强行为他续住的“一刻之机”。
“一刻之机……”朱元璋站在坤宁宫偏殿的窗边,望着外面秋日清冷的阳光,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棂。这个词是那“意念”传递时留下的,充满了暗示——这只是开始,是“诚意”,真正的“交易”和“改命”,还在后面。
他需要评估,需要判断。这个“朱高煦”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复仇?从他展现的前世遭遇来看,对朱瞻基乃至整个永乐系的恨意毋庸置疑。但为何找上自己?仅仅因为自己是血脉源头,能够提供“真龙气运”作为连接的锚点?还是说,他真的想改变什么?改变标儿的命运,改变……允炆的结局,乃至改变大明国运?
如果是后者,那他想要的“报酬”又是什么?仅仅是报复永乐一系?还是对皇位有所图谋?一个来自未来的“鬼魂”(或类似的存在),如何能索要现世的权位?
无数疑问在朱元璋脑海中盘旋,但他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包括他最信任的太子朱标和刚刚被召来的宋濂。
朱标和宋濂被召见时,看到的是一位虽然疲惫但眼神异常锐利、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的皇帝。朱元璋没有解释皇后病情为何出现“转机”,只是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皇后需绝对静养,太医院及青霞子功不可没,需重赏,但坤宁宫一切如旧,封锁依旧。同时,他下令太子朱标,即日起,除必要朝会及侍奉汤药外,每日必须抽出两个时辰,随宋濂学习历代典章制度、特别是关于藩王分封、边镇守备、以及……储君监国理政之要。
这个命令让朱标和宋濂都感到一丝意外。前者是内容——以往父皇虽也督促他学习,但从未如此明确、集中地指向这几个敏感领域;后者是时机——皇后病重未愈,皇帝情绪莫测,突然加强太子的“特殊教育”,意味深长。
“父皇,儿臣……”朱标有些不安,想询问。
“照做便是。”朱元璋打断他,语气平淡却带着铁一般的意志,“你是太子,是大明未来的皇帝。多学、多看、多想,总没错。宋先生学识渊博,忠心体国,你要虚心受教。”
他又看向宋濂:“宋先生,太子的学业,朕就托付给你了。务必尽心。此外,北边的事,你也多留心,有新的消息或想法,可直接密奏于朕。”
宋濂心中凛然,连忙躬身应诺:“臣,必当竭尽全力,辅佐太子殿下。”他隐隐感觉到,皇帝似乎在做某种……安排或准备,这安排既关乎太子,也似乎与北方的局势,甚至与皇后病情的“异常”有着某种隐晦的联系。
朱元璋挥退了他们,独自留在殿中。他需要朱标更强大,更具备掌控全局的能力。如果那个“预言”是真的,如果标儿真的寿数不长,那他必须在这有限的时间里,为儿子打下最坚实的基础,铺平道路,甚至……提前扫清一些障碍。同时,加强对藩王和边镇的研究,也是对“靖难”预言的一种未雨绸缪。
至于宋濂,这位太子的老师、德高望重的老臣,或许在未来,会成为他与那个“未来孙子”之间博弈的一枚重要棋子,或者一道缓冲。他需要宋濂保持清醒,保持忠诚。
安排完眼前,朱元璋的思绪再次飘向那个遥远的连接。他能模糊地感觉到,那连接并未完全断开,只是变得极其微弱、极其不稳定,仿佛风中残烛。那个“朱高煦”在付出了巨大代价后,似乎也陷入了某种沉寂。
他在等待。等待对方恢复,等待下一次“沟通”。他也需要时间,消化这匪夷所思的一切,并思考自己的筹码与底线。
与此同时,永乐朝,宗人府,省愆居。
朱高煦这一次昏迷的时间,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漫长。
他的身体如同被彻底掏空、碾碎后又草草拼凑起来的破败皮囊,静静地躺在硬板床上,气息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脸色不是苍白,而是一种死寂的灰败,皮肤下隐约可见青黑色的血管纹路。七窍虽已不再渗血,但那干涸的血迹依然触目惊心。若不是胸口还有极其微弱的起伏,任谁都会认为这是一具尸体。
太医束手无策,只能开出一些固本培元、吊命的方子,心中早已不抱希望。锦衣卫的密报愈发频繁,朱棣得到的消息一次比一次糟糕:“汉王脉象几近于无,生机如缕,恐难久持。”
朱棣的心情极为复杂。对这个疯狂、危险、身怀诡异能力的儿子,他既有无边的恼怒与忌惮,此刻却也生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或许是血脉相连带来的沉重?又或许是对那未知力量最终反噬结果的某种兔死狐悲?他严令太医不惜代价用药,同时加派了值守,确保省愆居连一只可疑的虫子都飞不进去。
无人知晓,在这具看似生机断绝的躯壳深处,一场更加凶险、更加微妙的重塑正在进行。
朱高煦的意识并未消散,而是沉入了一个比前几次更加深邃、更加接近“本源”的黑暗空间。这里没有记忆碎片,没有情绪风暴,只有绝对的虚无与寂静,以及悬浮在虚无中央的——那把“灵魂之钥”。
钥匙的光华黯淡了许多,钥身上甚至出现了一些细微的、仿佛瓷器开片般的裂纹。但它依旧存在着,并且正在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从周围的虚无中,汲取着某种难以名状的能量,修复自身。这能量并非来自他的身体(身体已近乎枯竭),也并非纯粹的精神力,更像是……从那个刚刚建立、尚未完全断绝的时空连接通道中,反向渗透过来的一丝丝极其微弱的、属于洪武朝“坤宁宫地脉”的生机气息,以及朱元璋那真龙气运在连接时留下的点滴烙印!
这发现让朱高煦在深沉的意识中泛起一丝波澜。连接是双向的!他在消耗自身、注入力量维系马皇后生机的同时,他自身的存在(尤其是这把以他灵魂与执念锻造的“钥匙”),也似乎被洪武朝的时空“标记”了,并且能从那边汲取到一点点反馈!
虽然这反馈相对于他的消耗来说,杯水车薪,但它提供了一种可能性——如果连接能够稳定维持,甚至进一步加强,或许他不仅能“输出”,也能“输入”?从洪武朝汲取某种“时代气运”或“地脉能量”来滋养自身、修复钥匙、甚至提升能力?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火星,让他沉寂的意识开始加速苏醒。
他开始有意识地引导那渗透过来的微弱能量,不是用于修复身体(那太庞大),而是优先修复“灵魂之钥”上的裂纹,并尝试理解、吸收那些真龙气运烙印中蕴含的、关于朱元璋意志特质与洪武朝时空“频率”的信息。
这是一个极其精细和缓慢的过程,但效果显着。钥匙上的裂纹开始以肉眼(意识中的感知)可见的速度弥合,其结构似乎变得更加致密,对洪武时空的“亲和度”与“感知力”也在缓慢提升。他感觉自己和那个时空的连接,虽然依旧脆弱,却仿佛多了一根更加“结实”的丝线。
同时,通过这把被“双向标记”的钥匙作为媒介,他对洪武那边发生的一些重大“情绪波动”或“气运扰动”,感知也变得稍微清晰了一点点。他能模糊地感觉到坤宁宫那片区域的衰败气息中,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维系之力”(来自他的干预);能感觉到朱元璋那沉重、警惕却又隐含一丝躁动期待的意志;甚至隐约捕捉到朱标和宋濂被召见后,东宫方向传来的、那种混杂着忧虑、决心与一丝困惑的“气场”变化。
“很好……种子已经种下,根须开始延伸……”朱高煦在意识深处冷然思忖。朱元璋的反应在他预料之中,这位皇祖父的多疑、果决以及对朱标、对江山的看重,是他计划得以推进的基石。现在,他需要让这“根须”扎得更深,让朱元璋看到更多“甜头”,也更加离不开他这个“来自未来的变数”。
但他现在太虚弱了。强行再次进行“魂念投射”或大规模信息传递,无异于自杀。他需要一种更安全、更间接、但也能持续施加影响的方式。
他想到了通过“钥匙”和连接通道,进行单向、微量、但持续的信息渗透。不是主动传递完整意念,而是像墨汁滴入清水,让一些经过精心筛选的、未来的“知识片段”或“景象暗示”,随着那微弱的能量交换,自然而然地“扩散”到连接点附近,尤其是……影响到可能在那附近进行深沉思考或强烈情绪波动的特定人物——比如朱元璋,或者……朱标?
这个想法让他精神一振。他开始在意识中搜索、整理那些适合作为“诱饵”或“催化剂”的信息。
不能是直接关乎生死存亡的预言(那会引发过度警惕或恐慌),也不能是过于技术性的未来知识(朱元璋未必理解或重视)。最好是关于治国理念、制度弊端、潜在隐患、乃至一些经过验证有效的具体政策方向。这些信息,对于一位雄才大略但又对身后事充满焦虑的开国皇帝,以及一位仁厚但可能缺乏足够魄力和远见的太子来说,或许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比如……关于海运漕运利弊的深入分析?关于卫所制度后期腐化、军户逃亡的预警?关于白银流入与货币财政的长远影响?甚至……一些经过提炼的、后世证明有效的官员考核监督机制的思路雏形?
他将这些庞杂的知识进行高度的提炼、简化,抹去具体时代背景和来源,只留下最核心的“问题指向”和“思路启发”,并将其“烙印”在自己意识中,与那把“钥匙”产生微弱关联。他无法主动发送,但他可以让这些“烙印”,在自己通过钥匙感应洪武时空、尤其是感应到朱元璋或朱标强烈意志活动时,自然而然地产生“共鸣”,从而像无线电波一样,将一丝丝极其微弱的“信息余韵”传递过去。
这就像在对方脑海中投入一颗颗种子,它们可能不会立刻发芽,但一旦遇到合适的土壤(现实的困境或深入的思考),就可能悄然生长,影响其判断和决策。
做完这一切,他感到本就虚弱的精神再次疲惫。但他知道,这是必要的投资。他不再强求,让意识进入一种半休眠的恢复状态,继续依靠那微弱的时空反馈,缓慢修复自身。
时间,在洪武的警惕与期待、永乐的沉寂与监控中,又过去了半个月。
这一天,洪武朝,东宫书房。
朱标正在宋濂的指导下,研读《资治通鉴》中关于汉代藩王与中央关系的篇章。他读得很认真,但眉宇间忧色不减,心思显然不完全在书卷上。母后的病情如同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父皇近来愈发深沉难测的态度也让他不安。
宋濂看在眼里,心中暗叹,正要出言宽慰,引导太子专注。
忽然,朱标拿着书卷的手微微一顿,眉头轻轻皱起,眼神有些飘忽,仿佛神游天外。
“殿下?”宋濂轻声呼唤。
朱标回过神,有些困惑地揉了揉额角:“先生,我方才……忽然有些走神。似乎……脑海中闪过一些奇怪的念头。”
“哦?殿下想到了什么?”宋濂关切地问。
朱标迟疑了一下,道:“也说不上具体……就是读到这里关于诸侯坐大、尾大不掉之患时,莫名地……联想到我大明如今的藩王戍边之策。想着想着,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若边疆久安,藩王兵强马壮却无仗可打,其在封地日久,与中央关系渐远,是否会……滋生骄纵,甚至……心怀异志?朝廷又当如何制衡,既能借其守土,又不使其坐大?”
这个问题其实并不新鲜,历朝历代都有讨论。但此刻从太子口中,以一种仿佛“灵光乍现”却又带着深深忧虑的语气提出来,让宋濂心中一动。他注意到太子今日精神似乎有些异样,眼神比平日略显恍惚。
“殿下所思,实乃谋国远虑。”宋濂肃然道,“藩镇之患,自古有之。太祖分封诸王,令其守边御虏,乃当前局势所需。然殿下所虑,确为长治久安之关键。或可思虑,在兵权、财权、人事任免上,加强朝廷节制;定期轮换藩王驻地或将领;以文臣辅佐、监督藩国政务……此皆可徐徐图之,未雨绸缪。”
朱标听着,点了点头,但眼神中的困惑并未完全散去,低声道:“先生说的是。只是……我方才还似乎想到……嗯,一些更具体的……比如,若有一种更快传递军情、政令的方式,减少地方与中枢的信息迟滞……或者,朝廷能否建立一种更有效的,专门监察宗室、勋贵、乃至边镇将领的……独立耳目体系?不属任何衙门,直报君王?”
宋濂越听越是心惊!太子这些想法,有些切中时弊,有些则近乎“异想天开”,但细细品味,却又隐隐指向某些未来可能出现的制度雏形(如锦衣卫、驿站提速)!这绝非平日太子温和守成的风格能自然想出的!
“殿下……这些想法,从何而起?”宋濂谨慎地问。
朱标自己也有些茫然:“学生也不知……就是读着书,忽然间思绪飘远,这些念头就自己冒出来了……仿佛……有人在耳边低语,又仿佛是自己深思熟虑所得,混杂不清。”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疲惫,“或许是近日忧思过甚,精神有些不济吧。”
宋濂看着太子苍白疲倦的面容,心中疑虑更深。这真的是忧思过度产生的杂念吗?还是……与陛下近来诡异的行为,以及皇后娘娘那无法解释的“病情转机”有关?他想起近日宫闱之中一些极其隐晦的流言,关于“鬼神”、“感应”之类的只言片语……
“殿下近日定要多休息,保重身体为上。”宋濂按下心中惊涛,温言劝道,“这些想法,或可留待日后,与陛下及诸位大臣慢慢商议。眼下,还是以侍奉娘娘、稳定朝局为要。”
朱标点点头,不再多说,但眼神中的困惑与一丝莫名的沉重,却久久未能散去。
而在同一时刻,奉先殿偏殿。
正在批阅奏章的朱元璋,笔锋忽然一顿。
他刚刚看到一份关于漕运损耗巨大、请求增拨款项的奏疏。这本是寻常政务,但就在他思考如何批复时,脑海中毫无征兆地闪过几个极其清晰、却与当前奏疏内容似乎并无直接关联的词句:
“海运虽险,利在长远。漕弊积重,耗国伤民。元时海运旧道,或可查勘。”
紧接着,又是一段模糊但意念强烈的信息:“东南市舶,利国通商。海禁过严,无异自缚。若设专司,抽分管理,岁入何止百万?”
这些念头来得突兀,仿佛凭空出现,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正确感”和远见卓识。海运?市舶司?抽分?这些想法并非没有大臣提过,但大多被视为“与民争利”、“冒险妄为”而搁置。此刻在他脑海中如此清晰地浮现,却让他心头一震。
他放下笔,眉头紧锁。这不是他平时的思维方式。他处理政务,更多是基于现实需要、经验判断和帝王权衡。这种带着强烈“未来视角”和“经济效益”考量的思路,与他霸道务实、重农抑商的一贯风格颇有出入。
是那个“朱高煦”?
朱元璋立刻警醒。他能感觉到,自己与那个遥远存在的微弱连接,似乎在这些“念头”闪过时,有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波动。
他在向我……展示“价值”?用这些未来的“见识”?
朱元璋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精光。好手段!不直接现身,不强力干预,而是用这种潜移默化的方式,播撒思想的种子,证明自己的“用处”。这比直接的威胁或祈求,更加高明,也……更加危险。
因为这意味着,对方不仅拥有诡异的力量,还拥有超越时代的智慧和见识!这些关于海运、商贸、甚至可能更多领域的“先见之明”,对于一心想要打造铁桶江山、传之万世的朱元璋来说,诱惑力太大了。
但同时,这也让他更加警惕。一个如此了解未来、又充满仇恨和未知目的的存在,如果其影响力通过这种方式持续渗透,最终会将自己的大明引向何方?是更加辉煌,还是……彻底偏离他设想的轨道?
他需要控制。需要更多信息。需要知道对方到底能提供什么,又到底想要什么。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重新提起笔,在那份关于漕运的奏疏上,没有立刻否决,而是批了一句:“着户部、工部会同有司,详议海运旧道恢复之可行性及利弊,另议市舶管理章程,限一月内具奏。”
写完,他看向虚空,仿佛对着那个不可见的存在低语,声音冰冷而坚定:
“展现你的价值吧……让朕看看,你所谓的‘改命之机’,究竟有多少分量。但记住,这大明,是朕的大明。任何交易……朕说了算!”
遥远的省愆居内,深度“休眠”中的朱高煦,似乎通过那微弱的连接,隐约感应到了朱元璋意志的波动,以及那份奏疏上批语带来的、细微的“历史线”扰动。
他意识深处,那把“灵魂之钥”上的光华,似乎随之微微闪烁了一下。
薪火,已悄然递出。
暗涌,在双明之间,无声加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