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的、仿佛能将灵魂都冻结的黑暗。
朱高煦的意识在其中沉浮、挣扎。没有时间感,没有空间感,只有无边无际的虚无和冰冷。剧痛早已麻木,只剩下一种仿佛被彻底肢解后又随意拼凑起来的破碎感和剥离感。
他知道自己还“存在”,但仿佛只剩下最核心的一缕执念,如同风中之烛,在绝对的黑暗里微弱地摇曳。前世的烈火,父皇的剑光,洪武大帝那隔空而来的、携带真龙气运的恐怖怒吼……无数画面和感觉的碎片在黑暗的虚空中旋转、碰撞,试图将他这最后一点意识也彻底搅散、湮灭。
不能散……不能灭……
他模糊地“想”着。不是清晰的念头,而是一种本能的、近乎蛮横的抵抗。若散了,便是真正的魂飞魄散,连地狱归来的机会都不会再有。他还有债没讨,还有天命没改,还有那两个时空的朱家……他要看着,要改变,要主宰!
这执念化为一点微弱却异常顽强的光,死死钉在黑暗的中心。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万年。那点光开始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吸收”周围那些旋转的碎片。不是吞噬,更像是……用自身那执拗的“存在”,去粘连、去同化那些本就源于他自身经历和情绪的记忆与力量烙印。
首先是前世烈火的痛苦与恨意,被吸附过来,融入那点光,让光染上了一层不灭的复仇焰色。
然后是今生面对朱棣时的冰冷决绝与疯狂,融入进来,让光变得锐利而危险。
接着是两次尝试连接洪武时空时留下的、混杂着时空乱流气息的精神印记,以及那道由他半条命和朱元璋怒意共同烙下的“时空道标”……
最后,是最新也是最沉重的一道印记——那道被朱元璋携带洪武气运的怒吼反冲、几乎将他灵魂震碎,却又诡异地留下了一道“缝隙”的“门”的虚影!
当这些驳杂而强大的“碎片”被那点执念之光强行粘连、聚拢时,奇妙的变化发生了。
它们并没有简单地堆叠或混合,而是在那核心执念的“煅烧”与“压迫”下,开始发生一种缓慢的、艰难的“融合”与“重塑”。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以执念为火,以痛苦和记忆为锤,以时空印记和帝王怒意为铁砧,正在将他破碎的灵魂与力量,重新锻打!
这是一个极其痛苦的过程,比烈火焚身更甚,因为这是在锻造“存在”本身。每一次“锤击”,都让那点光剧烈颤抖,仿佛随时会再次崩散。但每一次,它又都顽强地重新凝聚,并且……变得更加凝实,更加内敛,带着一种百炼成钢般的、冰冷的坚硬感。
渐渐地,一个模糊的“形态”在那黑暗虚空中显现。
那不再是散乱的光点或意念碎片,而是一把……钥匙的雏形。
一把造型古朴、却透着无尽幽暗与锐利的钥匙。钥匙的主体,由他前世今生的恨意与执念凝成,呈现出一种暗沉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玄色。钥匙的齿口,则复杂无比,似乎融合了时空道标的坐标纹路、朱元璋怒意的精神烙印、以及那道“门”的缝隙轮廓。整把钥匙,散发着一种极其不稳定、却又异常坚固的矛盾气息——它似乎随时可能因为内部力量的冲突而爆炸,但又似乎因为这种冲突达到了某种危险的平衡,而拥有了某种超越凡俗的“特质”。
当这把“灵魂之钥”初步成型的刹那,朱高煦那飘散在黑暗中的、其他相对次要的记忆和意识碎片,仿佛受到了吸引,纷纷向着钥匙汇聚而来,如同铁屑归向磁石,最终在钥匙周围,重新构建出了他“自我”的完整意识体。
“呃……”
一声轻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呻吟,从省愆居内硬板床上那个如同尸体般一动不动的人形口中发出。
朱高煦,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先是模糊的重影,过了好一会儿,才逐渐聚焦到熟悉而简陋的承尘。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在墙壁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灰尘在光柱中缓缓飞舞。
他还活着。
不仅活着,而且……
他尝试动了一下手指。僵硬,麻木,但确实能动。然后是手臂,脖颈……全身的骨骼和肌肉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这具身体已经躺了几个月而不是几天。剧烈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涌来,伴随着深入骨髓的酸痛和无处不在的、仿佛灵魂被撕裂后又粗糙缝合起来的隐痛。
但他顾不得这些,立刻将意识沉入内视。
然后,他“看”到了。
在他意识的最深处,那片曾经用来构建精神模型、温养道标印记的“空间”里,如今悬浮着一把造型奇异的、介于虚实之间的“钥匙”。钥匙静静地悬浮着,散发出微弱却稳定的幽光。那光芒并不温暖,反而带着一种吞噬般的冰冷。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把钥匙,就是他那破碎灵魂与驳杂力量在濒死边缘重新熔铸后的产物。它既是“他”的凝练,也是一件……工具。
一把可以开启那道连接洪武时空的“门”的工具!
这个发现,让他几乎要放声大笑,却又因为牵动伤势而剧烈咳嗽起来,咳出带着血丝的痰。
他成功了!以一种近乎自杀的方式,赌赢了!
那道标印记没有被摧毁,反而与朱元璋的反击力量、他自身的执念,共同铸成了这把更具体、更指向明确的“钥匙”!虽然使用它的代价和风险依旧巨大(他此刻的状态就是明证),但它无疑提供了比之前模糊感应和强行共振更精准、更可控的“介入”可能!
他尝试着,以最微小的精神触角,轻轻“触碰”那把钥匙。
刹那间,一股信息流涌入意识:
目标:洪武十五年,秋,应天皇宫,坤宁宫偏殿,马皇后弥留之榻前。
状态:连接通道初步稳固(基于“叩门”回应及气运纠缠),存在不稳定缝隙(门扉虚影)。
使用方式:以精神驱动“钥匙”,可尝试“插入”缝隙,进行有限度的“意识投射”或“信息传递”。警告:通道受双方情绪及目标时空状态影响巨大,强行开启可能导致反噬加剧、通道崩溃或引动未知时空扰动。
关联印记:强烈绑定洪武大帝朱元璋(怒意、惊疑、潜在交易意向)、关联目标马皇后(濒死衰败气)、关联太子朱标(忧虑气)。
清晰!前所未有的清晰!
不再是模糊的感应和猜测,而是有了明确的“操作界面”和风险提示。这钥匙,就像是他那混乱时空能力的“控制器”和“放大器”!
朱高煦心中狂喜,但随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还不是使用的时候。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处于前所未有的虚弱状态,这把钥匙也刚刚成型,不够稳定。强行使用,恐怕没等“开门”,自己就先被抽干了。
他需要恢复,需要让这把钥匙更“稳固”,也需要……等待一个更合适的时机。
洪武那边,他留下的信息(允炆非雄主,可救朱标)足以让朱元璋心神大乱。以那位洪武大帝的性格,绝不会坐以待毙,一定会有所行动。他要等,等朱元璋的行动产生效果,等那边的“水”被彻底搅浑,等一个对方心防出现更大松动、甚至主动“呼唤”的契机。
永乐这边,他投出的“霜”字石子,引发的波澜显然不小。他能感觉到,省愆居外的看守气氛比之前更加凝重肃杀,那是朱棣疑心与戒备提升到极致的表现。这很好,朱棣越关注北方,朝堂战争意念越强,汇聚的“煞气”与“动荡”能量就越多,对他下次可能的“开门”行动,或许就是助力。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蛰伏,恢复,观察。
接下来的日子,朱高煦展现出一种近乎非人的忍耐力与恢复力。
他安静地接受治疗,吞咽下所有苦涩的汤药和补品,尽管胃口全无,也强迫自己进食。身体虚弱到无法下床,他便在床上进行最轻微的、不引起看守注意的活动关节的练习。精神上,他不再进行任何主动的、剧烈的尝试,只是每日花费少量时间,以内视的方式,“温养”那把悬浮的“灵魂之钥”,感受其结构的微妙变化,并尝试理解其中蕴含的、来自洪武时空的驳杂信息。
他的“乖顺”和“虚弱”,似乎逐渐麻痹了外界的监视者。太医回报,汉王殿下此次元气大伤,恢复极其缓慢,但生命体征趋于稳定,暂无性命之忧。锦衣卫的观察也证实了这一点,省愆居内除了送药送饭和太医定期诊视,几乎没有任何异常动静。
然而,无论是朱楧、太医,还是锦衣卫,都未曾察觉,这个看似虚弱垂死的亲王,那双偶尔睁开的眼睛里,闪过的绝非麻木或绝望,而是一种深渊般的沉静与等待猎物的耐心。
与此同时,遥远的洪武时空。
坤宁宫的气氛,在朱元璋那惊世骇俗的“许以国公寻异士”口谕之后,陷入了一种更加诡异、更加紧绷的状态。
马皇后的病情在御医们拼尽全力的救治下,竟然真的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稳定迹象——虽然依旧危在旦夕,但那个急速滑向死亡的过程,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或者说,被皇帝那不惜一切代价的恐怖意志,强行拖慢了一丝。
这微不足道的好转,却像是一针强心剂,更加刺激了朱元璋心中那团混乱的火焰。他更加确信,那夜的“幻听”和随后的“心悸窥视”,绝非空穴来风!这世上,或许真有超越凡俗的力量,在暗中关注,甚至……干预!
他变得愈发偏执而多疑。一面以铁血手腕严密封锁消息,将坤宁宫彻底变成一座只进不出的孤岛,所有知情的御医、宫人都被严密控制;另一面,他通过绝对信任的少数心腹(如毛骧),以各种隐秘渠道,疯狂搜寻所谓的“奇人异士”。
这一次,不再是装点门面的方士,而是真正有古老传承、或有诡异传闻的人物。朱元璋给出的条件简单而粗暴:只要能证明有“救厄延寿”或“沟通幽冥”之能,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若是招摇撞骗,即刻凌迟,诛连三族!
高压与利诱之下,一些真正藏于山野、或隐于市井的“异人”被秘密带入南京。这些人有的精擅医术古方,有的通晓阴阳卜筮,有的甚至能演示一些小小的、难以解释的“法术”(如隔空移物、清水变油等粗浅幻术或戏法)。
朱元璋亲自在奉先殿偏殿秘密接见这些人。他赤红着眼睛,如同审视犯人般审视每一个自称有能者,让他们当场演示,或询问救病之法。大多数人在他那狂暴的帝王威压和细致到苛刻的盘问下,很快露馅,旋即被无声无息地处理掉。
但其中,也确实有寥寥一两人,引起了朱元璋的注意。
一位是来自川蜀深山的老道,自称“青霞子”,年逾百岁而精神矍铄,精通药理与养生,尤其擅长用一些罕见草药配伍,其言谈中对脏腑元气、生机衰荣的理解,远超太医院诸人。他虽未夸口能起死回生,却提出了一套极其复杂繁琐的“锁元固本”针药之法,言明或可拖延时日,争取一线生机。
另一位则更加神秘,是个云游而来的西域番僧,名叫“摩诃衍”,皮肤黝黑,高鼻深目,言语半通不通,全靠通译。此人寡言少语,却有一项奇能:能在特定香料和冥想下,进入一种类似“离魂”的状态,自称可短暂神游,感应吉凶、窥探幽冥。他曾准确“感应”到坤宁宫某处地砖下埋有前朝旧物(后果然挖出),也曾模糊描述出朱元璋某次微服私访时的衣着细节(此事极秘),让朱元璋惊疑不定。
朱元璋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的溺水者,虽然内心依旧充满怀疑,却还是将青霞子留在太医院“协助”,并允许摩诃衍在严密监控下,于坤宁宫外围进行一些“禳解”仪式。
这些举动,自然瞒不过时刻关注父皇的太子朱标。
朱标的心,如同在油锅里煎熬。母亲的病重让他悲痛欲绝,父皇日渐增长的偏执与暴戾让他恐惧不安,而父皇近来对“怪力乱神”之事的秘密热衷,更是让他感到一种深深的不祥。他数次想劝谏,却都在朱元璋那赤红而冰冷的眼神下败退。他只能更加勤勉地侍奉病榻,处理那些父皇已经无心理会的朝政琐事,同时内心深处,对那个导致父皇行为愈发诡异的“源头”,产生了难以言喻的困惑与一丝恐惧——父皇口中偶尔泄露的只言片语,似乎指向某种“冥冥中的警示”?
这一日,朱元璋在奉先殿偏殿再次秘密召见摩诃衍。番僧刚刚进行了一场小型的“感应”仪式,此刻面色有些苍白。
“如何?可曾……感应到什么?”朱元璋的声音嘶哑,带着压抑的急切。
摩诃衍通过通译,缓慢而迟疑地回答:“陛下……那股……缠绕在皇宫上方的‘衰败之气’……依旧浓重……但在其深处……小僧似乎……感觉到了一丝……极其遥远、极其冰冷的……‘注视’……”
“注视?!”朱元璋霍然起身,眼中精光爆射,“来自何方?是何模样?!”
“无法……确定方向……”摩诃衍摇头,脸上露出困惑和一丝惊惧,“那感觉……非常奇怪……并非神灵的威严,也非鬼魅的阴森……更像是一种……混合着无尽怨恨、冰冷算计、以及……一丝……与陛下您……隐约相连的……‘同类’气息?”
“同类?!”朱元璋一怔,随即眉头紧锁,“你是说……也是帝王?或是……龙气?”
“非是纯粹的龙气……”摩诃衍努力寻找词汇,“更像是……沾染了龙气,却充满了悖逆与毁灭之意的……一种‘存在’……它似乎……在很远的地方……隔着无法想象的距离……在‘看’着这里……看着皇后娘娘的病……也看着……陛下您……”
朱元璋沉默了,背着手在殿内踱步,脸色阴晴不定。摩诃衍的描述,与他自身的模糊感应,以及那夜“幻听”中提及的“国本”、“基业”等词,隐隐有吻合之处。一个隔着遥远距离、充满悖逆与毁灭、却又与他(或朱家)有某种联系的“存在”……
难道真是朱家哪个早夭的、心怀怨愤的祖宗魂魄?还是……某种因皇朝气运波动而吸引来的域外邪魔?
不管是哪一种,对方似乎掌握着关于标儿、关于允炆、甚至关于大明国祚的“预言”!而且,似乎有“交易”的意图?
“它……可曾传递什么信息?”朱元璋停下脚步,盯着摩诃衍。
摩诃衍闭目感应片刻,摇头:“没有……清晰的……信息。只有那种……冰冷的‘注视’感。但是……”他顿了顿,“小僧感觉到,那股‘衰败之气’(指马皇后病情)与那遥远的‘注视’之间,似乎有某种……微弱的‘通道’或‘联系’……非常不稳定,时断时续……或许……当‘衰败’达到极点,或者……陛下您的情绪……达到某个极致时……那‘通道’会……变得清晰一些?”
朱元璋瞳孔微缩。情绪极致?是指他悲痛愤怒到极点的时候吗?就像那夜皇后濒危,他心神失守,然后听到了那些话?
他挥挥手,让内侍带摩诃衍下去休息并严加看管。
独自留在殿中,朱元璋走到窗边,望着坤宁宫的方向,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妹子的病……标儿的未来……那诡异的“注视”和“预言”……
他一生杀伐果断,从不信命,只信自己手中的刀和心中的算计。但如今,面对至亲生命的流逝和江山传承的巨大隐忧,他那钢铁般的意志,也出现了一丝动摇的裂痕。
“你要交易……”朱元璋对着虚空,仿佛在对着那个摩诃衍口中的“存在”低语,声音冰冷而充满威胁,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那就拿出真本事来!让朕看到!若你真能逆天改命……朕的承诺,依然有效!”
他的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为了妹子,为了标儿,为了大明的江山,他不介意……与虎谋皮,与魔交易!
就在朱元璋内心天人交战,对“超常力量”的态度从排斥憎恶转向危险利用的同时。
应天府外,长江之上,一艘普通的官船正在溯流而上。
船头站着一名面容清癯、气质儒雅却又带着几分忧色的中年文官,正是奉旨巡视江防后返京的太子朱标的老师,东宫左赞善——宋濂。
宋濂望着越来越近的南京城墙,眉头深锁。他在外已然听闻皇后病重的消息,心中焦急万分。皇后仁德,对他这太子老师也一向礼遇。更让他忧虑的是,沿途隐约听到一些关于皇帝近来行为“异常”、秘密寻访方士的模糊传闻,虽语焉不详,却让他心生不祥。
“殿下此刻,定然忧心如焚……”宋濂叹了口气。他深知太子至孝,也深知皇帝与皇后情深义重。皇后若有不测,对皇帝和太子的打击将是毁灭性的。而皇帝若因此行为偏激,更非国之福。
他摸了摸袖中一份刚刚收到的、来自北方一位故交的密信,信中提及北元似有异动,边关需加强戒备。此事也需尽快禀报太子和皇帝。
“多事之秋啊……”宋濂抬头,看向皇宫方向,只觉得那巍峨的宫阙上空,似乎笼罩着一层肉眼看不见的、令人不安的阴云。
他并不知道,自己这趟返京,将不仅仅是为病重的皇后和忧心的太子带来一丝慰藉,更将因其特殊的身份和与太子的紧密联系,在不久之后,成为某个跨越时空的疯狂计划中,一枚意外却关键的角色。
两个时空的涟漪,各自激荡,却因一把染血的“灵魂之钥”,开始向着同一个漩涡汇聚。
朱高煦在省愆居内,如同最耐心的猎人,一边舔舐伤口,一边打磨着他的钥匙,等待着洪武那边“门内”之人,在绝望与偏执中,将门缝拉得更大一些的那一刻。
而那一刻,随着马皇后生命的倒计时,随着朱元璋内心防线的进一步松动,随着宋濂的归来,以及北方那封预示着战争阴云的信……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