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镇的夜,从未如此寂静,也从未如此喧嚣。
沈家工坊外那上百盏彻夜通明的灯,如同一百颗钉死在黑夜里的星辰,将那一张张放大的地契喷绘,照得字字泣血。
整个镇子的人,都在这片人造的白昼下,辗转难眠。空气中,除了浓香型白酒发酵时特有的、窖泥与酒醅混合的馥郁香气,更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绷与燥热。
次日,天色刚蒙蒙亮,几辆悬挂着省城牌照的黑色轿车,便如几道沉默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驶入了县城。
没有警笛,没有声张,却带着一种足以让整座小城噤声的威压。
车队没有在县政府门口停留,而是直接开到了县国资办。
吴主任刚刚踏进办公室,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热茶,门便被推开了。
两个神情肃穆、身着便装的男人走了进来,其中一人亮出证件,声音平直得没有一丝波澜:“吴同志,我们是省纪委专项调查组的。有几个关于‘青禾村土地资产违规处置案’的问题,需要你配合我们去谈一谈。”
吴主任脸上的血色,在那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手中的搪瓷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热水和茶叶溅了一裤腿,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嘴唇翕动着,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他被带走的消息,像一阵风,迅速传遍了县城的每一个角落。
黄昏时分,晚霞如血,将天边烧得一片壮丽。沈家酿酒工坊里,女匠人们正在进行“摊晾”的工序,刚出甑的滚烫高粱被均匀地铺开,热气夹杂着粮食的醇香蒸腾而上,在暮色中形成一片氤氲的白雾。
沈玖站在雾气缭绕的晾堂边,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一个身影穿过雾气,缓缓向她走来。那人穿着一身半旧的灰色夹克,身形有些萧索,正是郑文澜。
他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苍老了许多,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了青灰的胡茬:“吴主任被带走了。”他走到沈玖面前,声音低哑,像是被砂纸打磨过,“有人匿名举报,把所有事都捅到了省里。”
沈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她知道,那个“匿名举报”的人,或许就站在自己面前。
郑文澜避开了她的目光,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递了过去。
文件袋很薄,却仿佛有千斤之重:“这是‘禾源文化’和沈德昌的儿子沈宏,私下签订的《隐名持股协议》扫描件。他们用你的‘沈氏神曲’配方作为核心资产,注册了空壳公司,准备绕开所有人,直接上市套现。”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更低了:“原件……在县府招待所三楼的保险柜里。密码是。”
沈玖接过文件袋,指尖触及纸张,能感觉到他手心残留的、汗湿的温度。她不解地问:“为什么?”
郑文澜没有直接回答,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沈玖的肩膀,望向远处那片在灯光下依旧清晰可见的地契喷绘。
他的眼神变得悠远而复杂,像是陷入了某种深沉的回忆:“我妈……她不姓郑。”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吐出一块心里的石头,“她姓李,是东湾李家的女儿。那份地契上,东湾那三十亩高粱地,第一排第一个名字,就是我外婆的。我妈的名字,跟在后面。”
沈玖的心,猛地一震。
“她年轻时也是个酿酒的好手,最擅长‘看花摘酒’,只看一眼酒花的大小和消散速度,就能断定酒的度数,分毫不差。”郑文澜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苦涩的笑意,“后来……她嫁给了我爸,进了城,就再也没碰过曲,也没回过青禾村。她的名字,也从李家的女匠名录里,被划掉了。”
“她临终前,一直拉着我的手,反复念叨着一句话——‘地是根,手艺是魂,都不能丢’。那时候我不懂,现在,我懂了。”
他转回头,深深地看了沈玖一眼,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接下来的路,要靠你们自己走。”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再次没入那片酒汽蒸腾的白雾之中,背影决绝,再未回头。
沈玖握紧了手中的文件袋,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她终于明白,这不是她一个人的战争,而是所有被遗忘、被抹杀的女儿们的战争。
法律的剑,在林若的手中,终于露出了它最锋利的锋芒。
三天后,县人民法院行政审判庭。
林若一袭笔挺的律师袍,神情冷静而专注。
她没有长篇大论地进行陈述,而是直接向法庭提交了三样证据。
第一样,是郑文澜给的那份《隐名持股协议》扫描件。
第二样,是一段红外监控录像。画面上,时间显示是二十年前的一个深夜,档案馆的暗门内,吴主任正亲自指挥着手下,将一箱箱贴着“一号原始档”封条的文件,投入巨大的焚化炉中。红外镜头下,人影如同鬼魅,纸张在烈焰中卷曲、变黑、化为灰烬,整个过程,无声,却触目惊心:“审判长,”林若的声音清晰而有力,“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档案法》规定,销毁任何档案,都必须履行严格的登记和公示程序。我们查阅了县档案馆过去二十年的所有工作记录,没有任何关于这批‘一号原始档’的销毁公示。这是非法销毁,是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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