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井边归来,沈玖一夜无眠。
那井壁上冰冷的刻痕,陈工口中奶奶决绝的背影,如两道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她的魂魄里。
她知道,有些事,躲不过,也无须再躲。
翌日,天刚蒙蒙亮,村里的大喇叭便响了起来,是沈德昌那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召集所有沈氏族人,无论男女,于巳时到祠堂议事。
言语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山雨欲来风满楼。
县里的联合考察组今天抵达,沈德昌选择在这个时间点召集全族,其意不言自明。
沈家祠堂,坐落在村落的最中心,青砖黛瓦,飞檐翘角,历经数百年风雨,透着一股子森然的古意。
祠堂内,光线晦暗,数十排黑漆漆的灵位自高处俯瞰下来,仿佛无数双眼睛,沉默地注视着踏入此地的每一个后人。
空气里,陈年香灰与朽木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压得人喘不过气。
族中男子分列两侧,垂手肃立。
女人们则远远地站在最后,或抱着孩子,或低着头,像是这庄严场合里一群无声的影子。
沈德昌一身簇新的藏青色对襟褂子,手持一根盘得油亮的楠木拐杖,站在香案前。
他身后,是几间大房的叔伯辈,个个面色凝重。
“今天,把大家叫来,是为了一件关乎我沈氏一族生死存亡的大事!” 沈德昌声音洪亮,拐杖在青石板上重重一顿,回音在空旷的祠堂里嗡嗡作响。
“县里的考察组,想必大家都听说了。他们是冲着咱们老祖宗留下的基业来的!” 他环视一圈,目光如刀,“祖宅那片地,还有神曲的方子,都是我沈家的根!决不能落到外人手里,更不能让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拿去做文章,挑拨我们内部生分!”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严厉:“我与几位族老商议过了,即日起,将老宅遗址收归‘宗族发展基金’,统一管理,统一规划!另外,为正本清源,团结对外,今日,我们还要重修族规!”
他从身旁一人手中接过一卷簇新的竹简,高高举起,朗声道:“新族规,增补一条:凡涉祖产事务,无论是田地、房产,还是这酿酒的技艺,女性族人,不得提案,不得表决,更不得继承!此乃铁律,以固我宗族之本!”
“哗 ——”
人群中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但很快便被死寂所取代。
男人们大多低下了头,或默认,或不敢言。
而站在后方的女人们,更是将头埋得更深,仿佛那条规矩化作了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了她们每个人的脊梁上。
“这是为了大家好!防止外人借女人之名,行分化我宗族之实!” 沈德昌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压。
就在这压抑的沉默中,一个佝偻的身影,缓缓从人群的角落里走出。
是阿香婆。
她端着一个蒙着红布的托盘,步履蹒跚地走到香案前,跪了下去。
她没有看沈德昌,只是颤抖着手,揭开红布,将盘中之物,小心翼翼地摆在了供桌上。
那是一对早已褪色发白的红头绳,样式古朴,边缘已经起了毛。
沈德昌眉头一皱:“阿香,你这是做什么?”
阿香婆不答,只是深深地叩首,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呜咽声,像一根针,扎在每个人的心上。
就在这时,祠堂厚重的木门,“吱呀” 一声,被从外推开。
一道刺眼的阳光劈开昏暗,照进满室沉闷。一个清瘦而挺拔的身影,逆光而立,看不清面容,却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
是沈玖。
她一步步走进来,高跟鞋敲击青石板的声音,清脆、坚定,像是在这死寂的殿堂里,敲响了反抗的钟。
她手中,拿着一个文件袋。
“德昌爷爷,各位叔伯。” 她站定在祠堂中央,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终落在沈德昌身上,“刚才的话,我都听到了。关于新族规,我不同意。”
“放肆!” 沈德昌身旁一个中年男人厉声喝道,“这里是祠堂,是族中议事的地方,有你一个女娃子说话的份儿吗?”
“就是!一个还没出嫁的丫头片子,懂什么祖宗规矩!”
“德昌叔,把她赶出去!别让她在这儿搅闹!”
附和声此起彼伏,像潮水般向沈玖涌来。
沈玖却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规矩?好,那我们就来讲讲规矩,讲讲历史。”
她从文件袋里,从容地抽出三样东西。
“第一份,” 她举起一张拓片,正是那块被砸断的功德碑,“这是村口那块断碑的拓片,上面清清楚楚地记载,万历年间,有女,因‘护曲救族’之功,受朝廷敕赐旌表。敢问德昌爷爷,族谱上为何说她‘早逝无嗣’,功绩只字未提?”
沈德昌脸色一变:“一块破石头,胡言乱语!”
沈玖不理他,又举起一张高像素的照片,照片上,是井壁那段被清理出来的铭文:“第二份,这是老井井壁的铭文照片。记载明嘉靖四十一年,女户主沈妧,捐井献财,重修曲坊。敢问各位叔伯,若女子不能碰酿酒的核心,那这奠定了我沈家数百年基业的‘活泉’,又是谁献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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