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标禁令”的阴霾,像一场无声的冷雨,笼罩在青禾村上空。
往日里酒香四溢的曲坊,如今死寂一片。匠人们三三两两聚在门口,抽着闷烟,脸上是被扼住喉咙的茫然与愤懑。每个人的心头,都压着一块巨石。
就在这窒息的沉默中,沈玖清越的声音,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所有人耳边。
“开窖!”
她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匠人们都愣住了,面面相觑。有人小声劝道:“东家,市里文件都下来了,这时候开窖,不是顶风作案吗?”
“是啊,万一被抓个现行,咱们这曲坊可就真封了!”
沈玖没有解释,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目光扫过每一张惶惑的脸。她的眼神里没有一丝退缩,反而燃烧着一簇更盛的火焰。
“我再说一遍,打开所有窖池盖板!”
这一次,没人再敢质疑。匠人们迟疑着,终究还是拿起工具,撬开了厚重的石板。
“轰——”
一股浓郁、复杂的酒醅香气,瞬间从窖池深处喷涌而出,混合着泥土的芬芳和岁月的醇厚,瞬间充盈了整个曲坊。那熟悉的味道,仿佛一剂强心针,让萎靡的众人精神为之一振。
“从今天起,曲坊对全村开放,不分时段,所有人都可以进来参观。”沈玖站在高高的晾堂上,声音传遍每一个角落。
她转身,亲手将一幅巨大的图纸,贴在了那面斑驳的记忆墙上。
那是阿娟熬了几个通宵,根据古籍和许伯的口述,一笔一画复原出的明代《神曲酿造法》图解。从润粮、蒸煮,到摊晾、入窖,每一个步骤都清晰明了。
最核心的“三伏晾曲”工序,阿娟甚至别出心裁地用连环画的形式,绘制出了详尽的流程图:何时翻曲,何时测温,曲块如何堆叠才能保证内外发酵均衡……繁复的古法,变得直观而生动。
“他们说我们‘非标准化’,说我们‘无资质’?”沈玖指着墙上的图解,声音陡然拔高,清亮如钟鸣,“那就让他们睁大眼睛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规矩!什么是传承了六百年的标准!”
她的目光如炬,扫过台下每一个村民。
“我们的标准,不在那几张红头文件里,它在这些古法里,在每一代匠人的手里,在你们每一个人的记忆里!”
人群中,死一般的寂静之后,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
“说得好!”
“咱的规矩,凭啥他们说了算!”
从那天起,青禾村的曲坊,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露天课堂。每日午后,沈玖都亲自带着村民,从一口窖池走到另一口窖池。
她讲窖泥的“养护”,讲“续糟配料”的比例,讲不同轮次基酒的细微差别。她的语言平实,却蕴含着深厚的学理。
孩子们像一群好奇的小麻雀,举着小本子,歪歪扭扭地记录着那些听不懂却觉得很厉害的词汇:“己酸菌”、“生香酵母”、“老五甑……”
老人们则背着手,凑到窖池边,深吸一口气,咂咂嘴,就能准确点评出发酵的火候:“嗯,这糟醅闻着喷香,就是水气稍微重了点,下一轮要多晾一会儿。”
风,吹过晾堂,带着酒香和书页翻动的声音,飘向村子的每一个角落。一场无声的反击,在知识的传递中,悄然拉开序幕。
村委会,档案室。
陆川以“协助整理乡土资料,进行数字化归档”为由,名正言顺地拿到了那本由许伯亲手抄录的《乡土志续编》副本。
昏黄的灯光下,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本厚实的线装书拆解开。每一页泛黄的纸张上,都沉淀着历史的重量。
他将这些珍贵的史料单页,不动声色地,一张张夹进村委会下个月即将发放的“政策宣传册”里。
那本是枯燥无味的文件汇编,此刻却被注入了沉默的炸药。
这一页,是清朝同治年间,一位名叫“林氏阿秀”的女匠,从曲坊领取三斗米工钱的画押凭据。
那一页,是民国二十三年,青禾村“女子酿酒合作社”向县里缴纳营业税的税票存根,上面社长的签名,娟秀而有力。
宣传册发下去的头几天,村民们大多没在意。直到村头的老槐树下,一个叫栓子的村民,在翻看册子时突然“咦”了一声。
“这上面写的‘林氏阿秀’,不就是我太奶奶的小名吗?我爹说过,太奶奶年轻时就是村里最好的酿酒师傅!”
一石激起千层浪。
越来越多的人,从那些泛黄的纸页里,找到了自己家族的影子。
“这张税票上的社长‘沈兰舟’,是我姑奶奶!她当年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女强人!”
“还有这个,‘妇女识字班’的合影,第一排坐着的就是我外婆!”
议论声,从村头传到村尾,从田埂蔓延到灶台。那些被尘封的,关于女性参与公共劳动、创造社会价值的记忆,被重新唤醒。
几天后,市纪委的信访办公室,收到了一封匿名的举报信。信里没有多余的文字,只附着一张《乡土志续编》的复印件,和一句力透纸背的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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