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歇,化作如丝如缕的牛毛细雨,在青禾村的夜色里织起一张弥天盖地的纱网。
空气中,泥土的腥甜与浓郁的酒糟香气混合,发酵成一种奇异而古老的气息。
记忆墙上的光芒尚未完全褪去,如同一场盛大演出的余韵,在湿漉漉的墙体上静静流淌。
那辆挂着省城牌照的黑色轿车,如同一只蛰伏在暗处的钢铁巨兽,引擎熄灭,却散发着比黑夜更沉重的压迫感。
车窗后的那双眼睛,已将山坳里的一切尽收眼底,那目光中的贪婪,此刻正缓缓凝结成冰冷的杀意。
次日清晨,天光破晓。三辆印着“联合督查”字样的公车,碾过湿滑的盘山公路,精准地停在了青禾村的祠堂广场前。
车门打开,走下七八个身穿制服、神情严肃的工作人员。
为首的是一个年近五十的中年男人,国字脸,眉眼间刻着法度的严整,他叫刘建国,是这次督查组的带队组长。
村民们早已闻讯而来,三百余人将小小的广场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没有吵闹,也没有叫嚣,只是用一种混杂着戒备、倔强与一丝丝新生的骄傲的目光,沉默地注视着这些“不速之客”。
东岭村的那个中年妇女,紧紧将残疾的儿子护在身后,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的手,死死攥着儿子的衣角。
刘建国清了清嗓子,手中拿着一个文件夹,正要开口宣读章程,沈玖却从祠堂里缓缓走出。
她彻夜未眠,眼底泛着淡淡的青影,脊背却挺得如松,目光清澈似泉。
她没有走向刘建国,而是径直走到了记忆墙前:“刘组长,各位领导,远道而来,辛苦了。”她的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我知道你们的来意。审查资质,调阅《民典》,这些我们都会配合。但在那之前,我想请各位看一样东西。”
她没有给刘建国拒绝的机会,转身面向所有村民,微微颔首:“《民典》是什么?它非仅是一本书,亦非几张纸片。它是我们每个人的记忆,是我们想留给子孙后代的话。”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冰凉湿润的墙面,“这面墙,就是我们的《民典》。今天,我们就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我们的‘典籍’,写完。”
说罢,她转向人群,第一个看向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
老婆婆浑身一颤,在众人的注视下,蹒跚着走了出来。
她伸出如枯树皮般粗糙的手,颤颤地贴在墙上,浑浊的眼中倒映着墙面斑驳的陶片:“我……我想跟俺重孙说,他太奶奶我,年轻时是十里八乡唱歌最好听的俊丫头……”
话音落下的瞬间,墙体上,昨夜因雨水而浮现的字迹旁,一道新的光痕如萤火虫般亮起,蜿蜒汇入那条记忆的长河。
人群微微攒动。
阿娟走了出来,她的手势不再是复杂的“触觉谱记法”,而是最简单的抚摸。
她将掌心轻轻贴在墙上,缓缓闭上眼,仿佛在与一位久别的亲人倾心对话:“我想告诉我未来的徒弟,手艺是活的,只要心里有光,石头自己会开花。”
又一道光痕亮起。
小满的母亲,那位曾经自卑怯懦的小学代课老师,此刻却昂首挺胸。
她走上前,郑重地将手按在墙上:“我想告诉我的学生们,不识字没关系,我们用身体,用歌声,用风和雨,也能把回家的路记住。”
光痕再亮。
一个、两个、十个、五十个……
村民们一个接一个地走上前,男女老少,神情肃穆,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他们的话语质朴无华,却饱含着最真挚的情感:
“我想让我儿子知道,他爹这辈子没啥大出息,但打的每一把锄头,都对得起这片地。”
“我想让俺闺女别忘了,咱们家酿的酒,头一口的辣,是给天地的;第二口的甜,才是留给自家人的。”
“我……我没啥想说的,我就想让后人知道,我叫王二狗,我曾在这儿活过。”
当第一百一十七个人,那个来自东岭村的残疾少年,在他母亲的搀扶下,用那双学会了“说话”的手,在墙上笨拙而用力地“写”下他对自己父亲的思念时——异变陡生!
嗡!
一声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共鸣,整面记忆墙骤然间光芒大盛!
那一百一十七道新汇入的光痕,与墙上原有的数百道记忆轨迹,如百川归海,瞬间融为一体。
无数细碎的文字与符号奔腾、旋转、交织,最终汇成一条璀璨夺目的蜿蜒光河。
光河在墙面上盘旋、升腾,最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轰然凝聚成八个顶天立地、光芒万丈的大字——
我们活着,就是正统。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但这八个字仿佛一道无形的惊雷,劈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源自生命本身的威严与宣告,让整个世界都为之寂静。
督查组的所有人都呆立当场,脸上的严肃与法度寸寸龟裂。
刘建国死死地盯着那八个字,握着文件夹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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