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第一缕微光,如同最细腻的金粉,洒在青禾村湿润的青石板路上。
昨夜那由万家灯火汇成的惊天‘酒’字,余温似乎仍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泥土、露水与淡淡曲香交织的复杂气息,令人沉醉。
然而,这份宁静很快被一阵细微而执着的声响打破。
周教授没有走。
这位华夏食品工程界的权威,此刻正以一个不太雅观的姿势,半跪半蹲在阿贵家的灶膛前。
他花白的头发沾染了些许昨夜的灰烬,金丝眼镜的镜片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
他身前,那台价值百万的便携式光谱仪正对着冰冷的灶膛,屏幕上跳动着无人能懂的曲线。
他已经在这里待了整整一个上午,像一尊入定的老僧。
“不对……不对……”周教授喃喃自语,他反复测量着灶膛冷却后的残余热辐射、灶壁陶土的微量元素构成,甚至连灶口的气流速度都记录了十几遍。
数据完美,每一项都符合最优燃烧模型,可这些冰冷的数据无法解释昨夜那个奇迹。
阿贵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米粥,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憨厚地笑道:“周教授,歇歇吧,吃口东西。这灶都熄了一晚上了,还能看出个啥?”
周教授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阿贵,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反复打磨过:“我问你,昨天下午,发酵进行到第三天,你为什么要挪动那只陶缸?谁教你的?操作手册上根本没有这一步!”
这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另一个疑点。
浓香型大曲发酵,最忌讳中途扰动,那会破坏厌氧环境,导致杂菌滋生。可偏偏阿贵家的基酒,醇酯协调度是十户中最好的。
阿贵被他盯得有些发毛,挠了挠后脑勺,咧嘴一笑,露出憨厚的牙齿:“挪缸?哦,您说那个啊。广播里不是说了嘛,‘曲子睡醒了会翻身,莫叫汗水湿了襟’。”
“胡说八道!”周教授几乎是吼了出来,“这是比喻!是形容发酵产热的过程!不是让你真的去给它‘翻身’!”
“可我听着……它就像是醒了啊。”阿贵一脸茫然,努力回忆着当时的感觉,“那会儿屋里闷得厉害,缸壁摸着烫手,里头还传来‘噗噗’的轻响,就像我家娃半夜睡热了蹬被子的声音。我想着,娃蹬被子是想透透气,这曲子……大概也是吧?我就把它从墙角那儿挪到门口风凉点的地方了。”
“……”
周教授的吼声戛然而止,他整个人僵在那里,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娃……蹬被子?
所以……挪缸是为了……透气?
他脑中无数复杂的生物化学公式、发酵动力学模型瞬间崩塌、粉碎。
他猛地想起,浓香发酵前期,酵母菌和根霉菌好氧,需要适量空气,而中期产酒酵母则需要绝对厌氧。
阿贵那一挪,恰恰是在产热高峰期,通过短暂的空气流动,抑制了部分杂菌的过度繁殖,同时为下一阶段的纯粹厌氧发酵创造了最完美的前置条件!
这是教科书上需要用整整一个章节,配合十几张图表才能解释清楚的“温、氧、水”协同调控!
而阿贵,这个斗大的字不识一筐的汉子,仅仅因为一句“曲子睡醒了会翻身”,就凭着照顾自家娃娃的本能,做出了最精准、最及时的操作。
这不是科学术语,这是将生命至理融入了血脉的经验映射!
周教授怔怔地看着阿贵,看着他粗糙的双手,看着他淳朴的笑容,一股巨大的虚无感和敬畏感同时涌上心头。
他扶着冰冷的灶台,缓缓站起身,第一次感觉自己引以为傲的知识体系,在这片土地面前,是何等的苍白与无力。
与此同时,村口那棵老槐树下,一场秘密的交接正在进行。
张女士,那位在评审组里始终沉默的中年民俗学者,将一支小巧的U盘塞进沈玖的手里。
她的手心全是汗,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沈小姐,这里面是测评全程的录音和影像,包括周教授最后那段自言自语。”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颤抖的兴奋,“我不敢以官方的名义公开,这会毁了我的学术生涯。但是,我必须把它写出来。我准备写一篇论文,题目暂定为——《集体记忆作为物理承载形态的可能性探讨了记忆如何通过建筑、纪念活动等物质形式得以保存和传承。》。”
她看着沈玖,眼中闪烁着一种知识分子特有的光芒:“如果这篇论文能发表,哪怕是在最冷门的期刊上,至少能让下一代的学者知道,有些东西,是不能用PPT和数据模型讲清楚的。传承,它不是一个概念,而是一种可以被感知的物理现象。”
沈玖握紧了那枚温热的U盘,它像一颗沉甸甸的种子。
她没有说谢谢,而是转身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一本用麻线手工装订的册子,递了过去。
册子的封面上,是几个娟秀而有力的毛笔字——《青禾女儿踩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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