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洒在青禾村的断壁残垣之上。
沈玖口中那声“找到了”,如同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余音未散,便被夜风吹拂得无影无踪。
她找到的,是那个在恐惧中攥紧一捧曲种的老妪,更是沉寂土地下无数不甘熄灭的火种。
她依旧坐在那片祖宅的废墟上,冰冷的砖石仿佛成了她与这片大地连接的根。
身下的土地,正将一股股微弱却坚韧的暖流,渡入她的四肢百骸。
一阵碎石滚动的轻响,打破了深夜的宁静。
一个身影在月光下被拉得极长,佝偻着,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
来人身上带着一股公文纸张和尘土混合的味道,是教育局的督导员,老杨。
他没有走近,只在几步开外站定,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沟壑如刻,写满疲惫与挣扎:“沈老师。”他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沈玖睁开眼,目光平静如水,没有丝毫意外:“杨督导,深夜到访,有事?”
老杨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一张被手汗浸得有些发皱的纸条,快步上前,不由分说地塞进沈玖手里。
那纸条上,只有一行字,字迹潦草而急促:“下次查消防,但真正要盯的是‘跨区域教学’。”
他的手,冰凉如石,微微颤抖。
“什么意思?”沈玖展开纸条,眸光一凝。
“她们要用消防安全当借口,彻底封了你的女塾。”老杨喉结滚动,声音沙哑如砂纸磨过,“但那只是个幌子。她们真正怕的,不是火,而是火传出去。”
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吐出后半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她们怕的,是燎原。”
说完,他转身就走,步履蹒跚。
在废墟边缘,他忽然停下,回头望向远处女塾门口那串在夜风中摇曳的麦秆风铃:“我女儿……小时候也喜欢画画,画漫山遍野的花。”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不见底的悲凉,“后来,她上了学,再也不画了。她说,大人的世界只认盖红章的纸,不认画。”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消失在黑暗中,只留下那句叹息,和风铃清脆又寂寥的声响,回荡在沈玖心头。
火……传出去……
沈玖低头看着纸条,指尖摩挲着字迹,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冷冽弧度。
她明白了。
郑女士她们的恐惧,并非源于青禾村这一隅之地,而是恐惧这种“自下而上”的文化觉醒模式,会像病毒一样扩散,挑战她们用红头文件和理论高墙构筑的秩序。
她们要掐灭的,不是青禾村的火苗,而是所有潜在的火种。
“好一个釜底抽薪。”沈玖轻声自语,眼中却没有丝毫惧色,反而燃起了一股更为炽烈的战意。
第二天,一则通告贴在了青禾村女子酿酒学堂的门口:
“即日起,青禾村女子酿酒学堂暂停集中授课,改为‘家庭传习’模式。村内共设十七个‘家传风味记录站’,以户为单位,自主研习,记录传承。”
消息一出,村民哗然。
一些刚刚燃起希望的妇人,顿时慌了神:
“沈老师,这咋回事啊?不教了?”
“可不是嘛,刚摸到点门道,这下可咋整?”
沈玖站在人群中,声音清朗而坚定:“不是不教,是换个方式教。老祖宗传手艺,传在哪儿?传在自家的灶头、院子、地窖里!从今儿起,你们的厨房就是课堂,婆婆、妈妈就是先生。我和李薇嫂子,会一家一家地走,一家一家地教。”
她目光扫过众人,一字一句道:“她们想扑灭我们这堂屋里的火,那我们就把火种撒到每家每户的灶膛里!我倒要瞧瞧,她们有没有能耐,一家一家地给我们熄火、封灶!”
这番话,如同一针强心剂,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心。
恐慌化为愤怒,愤怒化为一股拧成绳的犟劲。
很快,省电视台的编导刘薇,再次接到了沈玖的邀请。
当她带着摄制组重返青禾村时,被眼前的景象彻底震撼了。
再没有整齐划一的课堂,取而代之的,是整个村庄化作了一座活态的酿酒博物馆:
镜头下,东头的王家院里,婆婆正手把手教儿媳如何辨别“母糟”的发酵程度,那股醇厚的窖香,几乎要穿透屏幕溢出来;西头的李家厨房,母亲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木棍,指点着女儿蒸煮“燎原麦”的火候,嘴里念叨着:“水要足,汽要旺,蒸出的麦子才咧嘴笑,吃曲才透;”
在一处半地下的老窖池旁,一个年过七旬的老爷子,正带着他十来岁的孙子,用铁锹翻动着窖泥。
他一边翻,一边用最朴素的语言解释着:“这泥巴,比金子都贵。里面养着咱们这酒的魂。你闻,这味儿,有烂苹果香,有泥土香,还有粮食香……”
刘薇扛着摄像机,眼眶一次次发热。
她对着身边的助手感叹:“以前我以为,传承就是把手艺人请到演播室,摆在讲台上。
现在我才明白,真正的传承,不在聚光灯下,不在讲台上,它就在这一口锅,一口灶,一捧泥里。它是有温度的,有味道的,是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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