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喧嚣散尽的青禾村,迎来了一个微雨的清晨。
庆功的酒香尚未彻底从空气中涤尽,与潮湿的泥土气息、初醒的麦苗清香交织在一起,酿成一种名为“人间”的独特味道。
村口,那块由全村人合力竖起的“无名碑”静静矗立。
它不过是块从后山采来的粗砺青石,未经斧凿,碑面泛着冷光,像面蒙尘的铜镜,在晨光里倒映着天光云影,还有碑前立着的两个人影——沈玖和陆川。
“谁能想到呢……就这么一块光板石头,比那些刻满了祖宗名字的功德碑,还他娘的重。”铁牛叔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粗糙的手掌在石面上来回摩挲,像在擦拭一件传家的老物件,嗓音里裹着层厚重的感慨。
是啊,谁能想到呢?
沈玖的目光落在光滑的碑面上,雨丝描摹出她的轮廓,思绪却被铁牛叔一句话,拉回了那个悬崖边缘、风雨欲来的时刻。
那是一场,没有名字的祭奠。
……
时间的指针拨回半月之前。
那份由县文化馆专人送达的红头文件,像一把淬了冰的刀,轻飘飘地落在沈玖手中,却带着千钧之重:
“关于‘麦田秋’非遗申报流程暂停的通知……”
白纸黑字,冰冷而决绝。理由简单到可笑——“传承群体边界模糊,主体不明”。
然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主体,是指那些掌握着某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知识、技艺、技术,并具有最高水准、公认的代表性、权威性与影响力的个人或群体。
随函附上的,是沈砚文以“沈氏正朔”名义提交的、一份所谓的“标准传承人名录”。
五个名字,皆是男性,族谱可溯,技艺“正统”。每一个名字背后,都站着一个自诩为纯粹血脉的幽魂。
沈玖站在那口六百年历史的古窖池边,脚下是正在缓慢呼吸、持续发酵的庞大菌群,是无数女儿曲的生命在律动。
她能嗅到老糟的醇厚、新醅的清冽,能感知窖泥中亿万微生物的雀跃与躁动。
这是一个活着的、呼吸着的世界。
而那张纸,却想用五个名字,为这个世界钉上棺材钉。
她的手机在口袋里轻轻震动,是小舟发来的后台数据:过去二十四小时,自发上传与酒文化相关的短视频的村民与周边社群参与者,已超过三千人。这一数据反映了抖音平台上酒类内容的受欢迎程度,正如《2024年Q2抖音酒类洞察报告》所指出的,尽管市场增速放缓,但消费者对酒类商品的兴趣依然浓厚。视频的配文惊人地一致:“我是传人。”
看着发酵池中,因微生物代谢而缓缓翻涌的曲液,如同大地深沉的脉搏,沈玖忽然笑了。
那笑意极淡,却裹挟着一丝彻骨的寒意与近乎癫狂的决然。
她轻声对着空气,也像对着脚下这片土地低语:“他们要名单?那我们就给他们一场……没有名字的祭。”
当晚,女塾旧址,油灯如豆。
核心成员围坐一堂,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李律师焦躁地来回踱步,金丝眼镜下的双眼布满了血丝:“沈总,我们必须冷静!非遗申报的流程极其严谨,必须提交符合规范的传承人名单。否则,我们不仅无法进入最终评审会场,甚至可能失去申报资格。”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屋子里回响,每一个字都代表着他所信奉的“规则”。
“狗屁的规矩!”铁牛叔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灯火狂跳。他双目赤红,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当年闹饥荒,我奶奶她们那辈女人,用自己的嫁妆换粮食养活了酿酒师傅,才保下这门手艺!那份用命护下来的红绸契上,摁的是几十个女人的红手印,谁他娘的写过名字?!”
“铁牛叔,时代不同了。”一个略显迟疑的声音响起,是村里的会计,也是支持沈玖的年轻人之一,王泉。“现在讲的是白纸黑字,是法律效力。沈玖……你不能太任性,这是拿全村人的希望在赌啊!”
他话音刚落,立刻有几个人附和地点头,忧心忡忡地望向沈玖。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核心会议上,出现如此直接的质疑。
“赌?”沈玖没有看他们,而是转向陆川。
陆川会意,指尖在笔记本上轻点,一面巨大的光幕投影在斑驳的土墙上。
那是一幅实时更新的热力图,以青禾村为中心,无数光点汇成一片璀璨的星河,向着四面八方蔓延。
“这不是赌博,这是现实。”陆川的声音沉稳而有力,“这是我们开发的线上报名与技术交流系统的后台数据。目前,青禾村及周边十七个村落的酿酒社群覆盖率,达到92%。最远的一个光点,在邻县,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家,拄着拐杖让孙子带她来,就为了亲手踩一次记忆里的女儿曲。”
他指着那片流动的光海:“这不是混乱,李律师。这是一个正在自我修复、自我繁衍的文化生态系统。你告诉我,你该把谁的名字写上去,又该把谁的名字划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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